我跟着她走出门。外面依然是黑夜,只是不知是我进制狱后的第几个黑夜。推事院旁边就是上阳宫,她像是在往那个方向走。上阳宫废弃多年,只有些失了恩宠的宫人,再往北就是东周王城,罕有人至,是个隐藏形迹的好地方,不过——
  远处有好些卫兵手执火把,围在明堂附近的一堵墙前面,那面墙上赫然裂开了一个巨大的缺口,散落一地碎砖。我听不清他们议论的内容,但仅仅从他们紧绷的姿态,也看得出他们处于紧张之中。
  焦炼师早已熄了灯,那些卫兵全然没有注意到角落里静静行走的我们。我遥遥望着那堵墙上的缺口,有些意外。在夜色里看不出那缺口的新旧,但我就是有种直觉,方才在制狱里感到的震颤和轰鸣,大约不是出于我自身的幻觉:“别告诉我你做了炸药。”
  黑火药的成分配比,可是很难掌握的。
  焦炼师步子轻盈,语声清泠泠地,总像是不动声色地讥嘲着谁:“不是黑火药,是硝酸铵,文科生不可救药。”
  “我是理科生。”我很想告诉她,高中分科虽然重要,但也决定不了一个人的智识,况且,我的高中生涯过去很多年了。可我肺里太痛了,说不出更多话。
  “硝酸铵遇热爆炸,炸了那堵墙,吸引卫兵们的注意力,同时还能分解制备笑气,装在皮囊里就能对付落单的人了,一鸡两吃。”她带着我走过另一道门,地上躺倒了一个兵士,仿佛在验证她的话。
  一个人影从门后闪身出来,看到我的瞬间,松了口气:“娘子安否?”
  我听出是杨续的声音,心里也不由得宽慰,冲他笑了笑,旋即皱眉:“王郎……”
  “你男人好得很,别想他了。”焦炼师不耐烦地打断我。
  我们又走了一会儿,躲进了东周王城的废墟,才在暗影里坐下来。
  杨续三言两语告诉我,王维见我没回家,四处打探了一番,总之最后不知怎地,求到了焦炼师配合他来救我。不过,焦炼师不让我多问王维的事:“且不说他好得很,就算他不好,你此刻也不好,又能做什么?”
  我默然坐了一阵,只得将好奇心放回方才的话题上:“那么,温度……”我强压咳嗽的冲动。
  活了两百年的人精,当然能立刻意会我的问题:“没错,加热温度太低时硝酸铵会分解而非爆炸,不过,控制这个温度的难度就跟做菜差不多。你是不是还想问,硝酸铵是怎么制备的?在合适条件下,尿素可以反应析出硝酸铵。”
  杨续在一边听得似懂非懂,而我没再问下去。
  尿素怎么来的?显然是从人畜的尿来的。不过,没必要探究这个。一个活了两三个世纪的人,会在意粪便尿液脏不脏吗?
  但我的确没想到,她在唐朝制备笑气的最初动因,竟然还是和她最爱的英国文学有关。
  “你是说,柯勒律治尝试过笑气?”
  问出这句话时,我们正坐在二十余里外的龙门山里。隔着伊水,对面就是奉先寺的石刻卢舍那大佛,眉目温慈,双耳圆润,垂坠的衣褶如荡漾的水波,质朴而柔厚,在初冬的暖阳下看去,活脱便是报身佛的法界圆满之相。大佛垂眸注视下的山中岁月,似乎停止了流动,唯有山下的伊水兀自徐徐向前。
  “嗯。”焦炼师语调爱理不理,话却明显多了些,“和罗伯特·骚塞一起吸的。他们湖畔派的诗人没一个省油的灯,柯勒律治连鸦片都吸,区区笑气又算得了什么。”
  我咳了两声,又吐了一口血,才笑道:“所以后人老拿他们湖畔派和王某人比,说他们都是云淡风轻的风格,我觉得很滑稽。王某人可不会沾毒品。”
  “那么老实端正的人,可太没意思了,亏你这么久没变心。”焦炼师啧啧,“折腾了半天,眼看要把命搭上了,不过估计你也不后悔,毕竟,那么端正的人,倒也是实心待你,两次跑来求我出手。”
  这话理应刺耳,但我其实不在意,她说的是事实嘛。时日无多是真,不后悔也是真。我缓缓起身,走到不远处的杨续面前:“领我去瞧瞧……他的坟茔。”
  洛阳一带经过兵火的践踏后,野地里多有简薄的新坟,低矮的土堆前往往连块碑石都没有,而这还算是好的了。有的无名尸体曝于荒野,引来食腐的乌鸦,黑色的鸦羽,白色的骨节,尚未烂尽的斑驳筋肉和衣服碎片,强势地扑入眼中,成为一幅刺目的图画。有一两个着衲衣的僧人,赶走乌鸦,小心地收起遗骨,挖土掩埋,口中吟唱经文,唱经声与水流声相和,惊起了林间的倦鸟。
  越向前走,水流声越远,而天上一块云朵也无,空荡荡的,只有无处不在的阳光。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缺了一半的要素,剩下的景色就未免寡淡尴尬。我吸了口气,稍微加快了步子。
  李适之的坟墓,就在这龙门乡。他的坟茔不曾被搅扰过,神道碑仍自好好地立在封土堆前。我暗自将碑首的那堆篆字读了一遍,“唐故光禄大夫行宜春郡太守渭源县开国公李府君神道碑”,也真是绕口。
  “我记不得许多名字。”我喃喃道。
  “娘子?”杨续从微怔的情绪中醒过来,抬眸看我。
  我摇头笑了笑,这是杨续不会懂的典故。
  在幽州见到他时,他说自己是“银青光禄大夫御史大夫兼幽州节度使李适之”,当即让我笑出声,因为《三国演义》中,刘备拜访诸葛亮时也列了一长串头衔,又是宜城亭侯又是豫州牧,诸葛亮的童儿就说:“我记不得许多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