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星慕沉沉地吐了一口气。
  这时是早晨,柔灯港不大,但也有工作人员陆陆续续地往来视察,一盏一盏的灯火亮起。
  十星慕有点迷惘。
  最近,她常常有这种抽离的感觉。仿佛自己不是人,不是精灵,也不是海獭,团雀,或者什么雪狐。
  十星慕用眼睛看这个世界,但不知道是用的什么眼睛看。
  上一刻还在笑着,下一刻就开始疑惑,有那么好笑吗?值得笑和哭么?
  午夜梦回的时候,她回想起失去记忆的日子。
  那时,她只是一只海獭,无忧无虑,会没有很多烦恼。但当她变回人类的身躯,体会难以言状的悲喜,那些汹涌的情绪不止从何处来,落不到实处。但紧咬着她的发根。
  他们进到枫丹主城时是个阴天,露台上人们赶紧收着晾晒的衣服,寥落的街道飘落细微的弱雨。
  十星慕向伞外伸出手,接住几滴。
  她抬头看面前,艾尔海森一手撑着伞,注视着远处,翡翠绿的眼睛里霜冷一片,在见到十星慕时,却像柔化了一点。
  艾尔海森注意到她的眼神。
  十星慕还什么也没有说,一双手已经安抚性地摸上她的脑袋。
  十星慕缓缓抬眼。
  艾尔海森便平静道:“没关系。”
  “我的身上发生了一点变化。”十星慕困惑地说,“像有什么东西在蒸发,从这里。”
  她指了指心脏,有些不知所措:“在流走。”
  艾尔海森俯身。在伞下,在雨幕中,亲了亲她的额头。
  *
  枫丹最高审判官那维莱特,如同每一个正常人一样,有属于自己的爱好。
  他时常想走入一场雨中,然而正常人不会任由自己的头发被打湿,也不会在雨天不打伞。
  独行于街道,偶尔还能听到几句孩童天真地对雨幕喊着:“水龙,水龙,别哭啦。”
  无私而公正,是审判者必备的品德。
  而无数大大小小的审判中,他始终做到了这一点,将自己游离在人类之外。
  却在嘈杂的人声,展露真实人性的审判之中,逐渐摸索到了一点内核。
  并开始感到困惑。
  他在雨中无所目的地漫步,看到街道边的长椅上坐着一个人。
  说是人,倒也不算。通透的水形,明显是有过一面之缘的纯水精灵。
  她比上次见面时变得更轻飘飘了一些,又感觉有一根细线将她拽着。半靠在凉椅上,旁边的咖啡店撑着一把伞,她就这样懒散地眺望枫丹廷。
  上一次见面时,隐隐就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这一次,顺着那股情绪的牵引,那维莱特走了过去。
  “你好。”那维莱特礼貌地打招呼,“我们是否在哪见过面?”
  平心而论,十星慕那独特的水蓝色长发在人群中格外引人注目。而当你与她说话时,她会尤其专注地盯着你,被许多的人搭过话。
  用的就是这样的话术。
  ——我们在哪见过吗?
  ——或许在我未曾记得的美梦里。
  当然,许多人在看到她身边的艾尔海森时,便讷讷地走开了。
  但此时艾尔海森似乎在忙别的事情。
  而十星慕抬眼看那维莱特。
  许久,她确定。
  他们好像真的见过面。
  冰冻的记忆融化。
  “嗯。”十星慕点点头,“我给你送过一封信。”
  是好友拜托她送的,当时她忙于与研究人员建造一个机器和改造剧院。
  信的内容十星慕没有看,她顺着水泽,递给那维莱特便离开了。
  现在看来。十星慕望着那维莱特,观察他的神情,然后心想,好友那个大胆而疯狂的赌局,好像已经有了成功的苗头。
  “是你。”
  那维莱特随即也从漫长的记忆里找到那个匆忙的背影。
  他一直不知道芙卡洛斯是怎样找到了他。那封信更像是个邀请函。他认为世人皆无法评价他的价值,但芙卡洛斯直接称呼他为“你”,相当随意,并且透露着一种不惧怕任何的狂妄。
  她轻率地将世界比作戏剧,比作舞台,然后邀请他。
  “我会在最大的剧院给你预留一个视野最好的座位。”
  那维莱特皱起眉:“那你知道,她隐瞒了什么吗?”
  “她有许多秘密。”
  虽然在尘世行走的时间没有那维莱特长,但十星慕比那维莱特更懂得语言的运用。
  这都多亏了她有个知论派的好老师,在与这位老师的斗智斗勇中,她无师自通了许久技巧。
  比如转移话题,答非所问,蒙混过关。
  “但是人类的一切与你无关吧?你只需要观赏就好。”十星慕眯起眼睛笑,“还是你看得入迷了呢?”
  那维莱特不会承认这件事:“人也会看着下雨出神。”
  十星慕敷衍地点头。
  那维莱特站在她的身旁,注视这个预言之下的城邦,被阴影笼罩的人们。
  仿佛能够听见即将到来的洪水,以及洪水淹没的人群、哭嚎和死亡。
  他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我作为局外龙。其实并不理解我的动机为何。”
  “那我作为一只局外精灵。好像也不太懂得什么。”
  十星慕说:“不过顺着心意就好。你既然是……嗯,那又何必顾忌这么多呢?难道非要给你的行为推导出产生的逻辑,未免有些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