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是在目送自己已过的璀璨年华。
  他和张良,他们这一代人是不幸的,生逢乱世颠沛流离,经历国破家亡而流浪他乡;他们见过最混乱的年代,历过最残忍的战争,亲手送别自己的家人。
  可同时他们这一代人也很幸运,群雄争霸的末年,他们见过无数英雄豪杰,他们还有幸见到中原的统一,见到统一后的分裂,又在最后迎来盛世。
  小儿子不安分的扭了一下,项伯把他抱起来,另一只手牵起了自己的小妻子。
  他怀里的这个小子,将来定不会再经历他们这样惊心动魄的人生,他会和他的哥哥姐姐一起在太平盛世里长大,然后平平安安的老去。
  留侯至封地,择下邳一普通宅子改建侯府,于次年春日落成。
  侯府占地百亩,修建得大气古朴,唯有后院被高墙圈了起来。
  侯府中门客都知,那是君侯隐匿于下邳时的宅子,君侯念旧,特意把那两进小院子圈了起来,不许人动分毫。
  “你和玉姿多生几个孩子,必得使家族后继有人。”搬入新宅时,张良如此对大儿子和大儿媳交代,不疑和妻子都点头微笑。
  春日时,张良在后院的天井旁掘地数尺,将妻子的棺木放在其中,然后又在墓旁边亲手栽下一颗桃树。
  第二年张良长女张唐虞,嫁给了张良钟爱的侄儿魏子冼,夫妻相敬如宾。
  第三年射阳侯刘伯去世,十一岁的辟疆前往长安祭拜,少年开始闯荡心中的江湖。
  第四年,也就是汉惠帝四年,张良出门云游。
  嫡子夫妻和女儿女婿相送,他们都已经长大,张良没有任何话再嘱咐,只是笑着一一把他们都看了一遍。然后把张不疑叫到了一旁足有半日,不知张良与他说了什么,张不疑的脸上百感交集。
  “这边就交给你了。”张良对韩念说。
  韩念眼含热泪,多年前他跟着那个如玉公子,一跟就是几十年。如今公子选择独自上路,临行前替他安排好了一切,将来不疑袭爵,他是府上最厉害的家丞。
  张家的孩子,与他相处几十年,感情深厚,韩念早已成了他们的家人。
  张良知道,不疑会好好善待韩念的。而以韩念的智谋,足以保护他的孩子们。
  至于辟疆,张良笑了一声,那个孩子简直聪明的不像话,他自会闯出一番天地。
  “回去吧。”张良对孩子们挥了挥手,然后上了马。
  他身上仅仅只有一把短剑,别无他物,可他洒脱转身,再没有回头看一眼。
  韩念的青铜面具上满是泪痕,他知道等张良在回来的时候,自己或许都已经不在世上了。
  阡陌交通,姹紫嫣红,张良驾着马不疾不徐走在小路上。
  他记起三十多年前,他和怀瑾成婚后送别宾客,两人也牵手走在这条路上。
  如今只有他一人,她已死去十二年。
  往后的岁月,他去了很多地方。
  先去了百越,故地重游,他见到了老去的望栗和娲拉以及他们的儿子孙子。
  然后他又继续往南,登上了一座岛屿,岛上有参天绿植,许多地方道路都不通,沿海的地方有从百越迁来的一支骆越人。
  离开百越,他往西边走,到了滇池,在滇国居住了一段时间。这里终年日照充足,花草繁茂,是一个非常适宜居住的地方。
  若是妻子在,他们或许可以在这里住几年,然而他只有一个人,张良短暂的停留了几个月,继续上路。
  后来他又去了西南,看到了一片广袤荒凉的沙漠。他跟随商队骑着骆驼行于沙丘,看到红艳似火的落日立于沙漠的平地之上,深红的颜色,把这片沙漠变成了寂静的海。
  “你瞧,美不美?”他摸了摸腰间的香囊,不知在对谁说话。
  再后来,他去了极北的草原,在一望无际的碧海波涛里放羊。他跟着当地的一户匈奴人,喝酒吃肉,那些人不敢因他的白发和苍老的容颜小瞧他,因为喝酒的时候谁也喝不过他。
  他每到一处地方,都是短暂的停留,看够了美景然后又独自上路。
  有时也遇到过暂时同行的朋友,年轻英俊的小友问他:“独自见天地,岂不寂寞?”
  “从未觉得寂寞。”张良如斯回答,他摸着那个呈放青丝的香囊,温雅而笑:“我和我的妻子一起。”
  “同行月余,从未见过你妻子?她在何处?”
  “她在另一个地方看风景,我们同在这一片土地。”他说,即使老去,他说话依然像温柔的春风,拂面而过总使人舒适。
  辞别友人,他再去了济北谷城山,见到了鹤发鸡皮的黄公。
  杨天昊夫妇都成了中年人,黄公却还是精神奕奕。
  得见张良,一百多岁的黄公异常开怀。见他独自一人,黄公出奇的什么都没问,杨天昊倒是问了几句怀瑾。
  “她回家了。”张良这么回答。
  回头看向黄公,两人相视一笑,张良的眼神出尘淡然,划过一丝细微的伤情。
  黄公眼里,是包容天地的豁达,他问:“一起同游否?”
  “甚好!”张良应允。
  于是相约结伴云游,张良骑马,黄公骑驴,二人悠哉悠哉的行走在青天下。
  张良先随黄公到了襄阳,结识黄公老友赤松子,三人相谈甚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