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替金吾卫刘迎击鼓伸冤......”
彼时钟涛赶到城墙之上,见镇北侯的人以护驾为名长驱直入,索性一剑就要刺穿刘迎的身,阻止他再击响登闻鼓。刘迎被长剑刺入胸膛,像一个摇摇晃晃的葫芦串,倏忽从城墙上轻叶般跌落下去。然而鼓槌从刘迎手中跌下之际,忽然被旁的一个一直押送他的金吾卫接在手中。下一瞬,大鼓再震。“你们想死就一个个来试试!”钟涛怒不可遏,索性又砍伤那金吾卫的手。血溅满面。金吾卫吃痛猛嚎,谁知,不知何处冒出来的小卒一把接过继续击着。众人目瞪口呆之际,一道天雷将将劈在鼓前。地裂天崩,怒吞山河。
那是万民之怒的回音——
“现替金吾卫刘迎击鼓伸冤,诉开平十四年化虚引诱刘迎至利运塔,被太祖囚为娈童一案!已有刑部案卷为证!”
鼓声不停。他们喊到声嘶力竭也不会停。钟氏被狂风吹得微微眯眼,见那马上的年轻女子矫健伏着背便乘马跃过了重重汉白玉阑干。裴训月......裴家竟敢以女代子,胆大包天——可她竟然从来都没有发现。那宴席刚起时握着词卷的卫岱一又去哪了?裴家缘何卷进这趟混水?外商又是什么?这登闻鼓案不审不行了......李梁王朝在那一刻风雨飘摇,钟氏惶然欲喊之际,看见李懿从龙椅上慢慢地起了身,瘦缩得像只剩人皮。
他如果发了令,金吾卫立刻就能把僧录司这二人射穿。
可李懿只是缓缓地下了台阶,老态龙钟地拾起了地上,染着周澜海喉间血的那柄剑。
众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裴训月候在门口,手里的短驽随时都预备射穿李懿的手。她不再痛惜谁了......从半炷香前,周澜海的脑袋还好好地待在他脖子上,而她和父亲舅舅还跪在殿中,宋昏悄悄给父亲递过那张纸条起。隔了数步,裴训月就看清了纸上的字。
纸条染了血水的印。熟悉得很。
“七日内,将裴主事引至卫氏外宅,绑杀......”
后面的字她看不清。但她记得舅舅的笔迹。分毫不差。那才是真正的夺命纸条。僧录司里长久以来让她怀疑的细作。除了太后还有哪一方势力?陈小珍被谁毒死?楚工匠被谁指使?她十数年的亲人,她爱如长兄敬如亲父的母弟,为了一己私欲,竟丝毫不怜惜她的命。
嚓——
周澜海的头颅滚落殿中之际,裴训月拾起地上的碎瓷倏忽就扎进了舅父的后背。在殿中大乱之时,裴家挟持卫岱一逃出了殿。而裴训月被展刃扶上马,重新驰骋在天地之间。她的手被瓷片割碎,那苦楚十指连心。舅舅嘶嘶吐着气,朝她怒不可遏地吼骂。那一瞬她通了李继昀的念头。
“这些年,你到底是怎么过来的?”
血亲反目,龈血嚼穿。
——更胜如此。
裴训月只觉呼吸难继,她攥紧了短驽。将抬欲抬之际,却见剑哗啦一下,割了喉颈。
皇帝自尽了。
人仰马翻。阴雷劈空。乌鸦坠地。李懿在神识未散之时,模糊地看了看大殿的屋檐。龙首在闪电下似有白光。那一对龙首的尽处,指向高悬的匾额。太祖手书大字,笔墨逶迤。万寿无疆。那是对大梁帝王的期望。
他本就病笃。龙椅黄袍更是耗了他的命。他油尽灯枯了。遑论平定民心,遏制祸乱,拨点江山,审查冤情。眼睛将闭未闭之时,他眼见许多人朝他奔来,却不见蒙人可汗的身影。
“中原崇佛,然耗资之巨,纵八方来贡,实乃重负——”
岁贡从三年一次变为一年一次。拆了东墙补西墙。这大梁何来盛世?虫蛀蚁噬罢了。那佛塔早该塌了。他也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能重修成功。太祖的功绩,莫名落到他一个闲散后人身上,本就是荒谬。
雷声终于渐息。惶惶然,落了一场大雨。乌鸦在满地如镜的玉砖上扑棱着翅膀,如同李梁王朝的国祚。裴训月放了手中的短驽,在登闻鼓响,众生齐哀之前,看向了殿中的太后。只见宋昏伏在她耳边,轻轻说了句什么。而太后霎时间面色惨白。
如果凤冠上的夜明珠能听懂人话,应当无比赞同,所谓争权夺利,尔虞我诈,到头一梦,不过落在此句。
“我会让你寿终正寝,母亲。”
第二日,太阳照常升起。北坊的百姓一贯天高皇帝远,当然不知道宫中发生何等大事。然而天下缟素,皇帝薨逝。这是谁也逃将不过的国丧。三年前死于火灾的太子忽然复活,竟以僧录司仵作之名,归来殿中,携金吾卫刘迎要状告太祖。朝臣以为天翻地覆,却终究归于平静。裴家拥护太子,而太后碍于民心和兵权,索性隐居宫内,任万民旁听,那一场载进史书的登闻鼓案。
就在这宫变的第二天,有人一袭青衫,快马狂奔,越过了南坊的门。在他将将离开京城之际,被身后的少年喊道——
“停下——”
林斯致勒了马,回头,见裴训月朝他驰来。“大人有何吩咐?”他笑笑,一如既往斯文,全然不见昨晚的烈士之姿。裴训月叹了口气,递过去一根簪子。
“你想把这东西给红姑,直接给她便是。为什么托我转交?”裴训月问。
林斯致抿唇,微微垂了头:“这簪子是我娘的遗物,说只归林氏子的心上人。我亲手交给她,心意未免太明显了。她未必肯收。我不要她接纳我,只要这簪子归她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