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林双手垂落,拳头紧握着,双眸蒙了层失望透顶的凉意:“我真后悔把你带入行。”
邬长筠垂眸笑了。
“他们拍那些虚伪的片子不过是为了政治服务,文化入侵,向不明真相的人宣传编纂出来的假象,给他们洗脑!真想让你看看那些真实的战况和受日军迫害的老百姓,你知道在战争中死了多少无辜的老百姓?牺牲了多少英勇的战士?他们最小才不过十岁。”
“我管他们干什么?”邬长筠打断他的话,“我一个女人,过好自己的日子就够了。”
陈林无奈又痛苦地扶额,“人在做天在看,好自为之吧。”他不想再多说,转身离开,走了两步又停下来,“走夜路小心,很快你就会变成众矢之的。”
“谢谢提醒。”邬长筠看着故人落寞的背影,若是可以,真想和他再把酒言欢,讲电影、说戏剧,可是……她压抑住情感,也嘱咐他,“这儿对你来说不安全,赶紧回去吧。”
陈林没有回应,低着头走出阴冷逼仄的长巷。
邬长筠杵在原地,目光落在对面青灰色的墙上,迟迟没有移开。
良久,一个提篮子的妇女走过去。
她直起身,从包里拿出墨镜戴上,走出去叫了辆黄包车。
“小姐去哪?”
“青会楼。”
戏楼的生意明显冷落许多,隔着街,隐隐还能听到唱戏的声音。
是元翘,正在唱《白蛇传》。
邬长筠不能进去,也不敢靠近,坐在黄包车里,远远听了几分钟。
车夫问她:“还走吗?”
邬长筠多给他两毛钱:“再坐会。”
……
第167章
伪政府两名高官从南京来到沪江,由统一委员会在东郊一处庄园进行秘密招待。
辜岩云作为沪江统一委员会副处长,得到消息后立马组织人员进行刺杀。
没有一点儿伪装,几人持枪直抵庄园,将里外守卫和大汉奸们全部击毙。
意外的是,他们在一堆尸体中发现了高翰远——重庆国民政府军统局财务四科副秘书,他身上带有一份物资购入清单,上面写着购进军用物资价格,与上报的价格大有出入。
回去的路上,辜岩云一直神色凝重。
战士们在前线奋战,他们背负骂名冒着生命危险在做地下工作,当官的却勾结汪伪政府赚国难钱。
虽然党国一直在反腐,但贪污腐化的现象仍层出不穷,监督机构形同虚设,从前只是有所耳闻,这是辜岩云第一次直面贪腐,不禁有些心灰意冷。
“以权谋私、中饱私囊。”他低沉地看着车窗外黑漆漆的夜,语气充满悲哀与无奈,“真不知道是不是站对了队伍。”
杜召在开车,直视前路,没有回应,他一直想策反辜岩云,也有意无意地间接试探过他的想法,或许今天所闻让他看清楚某些人,未尝不是好事:“你这话里有话的,有赤化倾向啊。”
辜岩云苦笑一声,叹道:“开个玩笑,旁人管不了,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对国家尽一份力就好了。”
“你对共.党怎么看?”
辜岩云沉默了,良久,回过视线,与他望着同一个方向:“不怕你多想,只要能赶走敌人,阵营什么的,我才不在乎,都是统一战线,都是中国人。”
杜召微微笑了。
没听到回应,辜岩云看向杜召,只见他的嘴角挂着一丝意味不明的浅笑:“笑什么?”
“巧了,我也这么想。”杜召并不能当即就给他透露出自己双面卧底的事,尽管是再信任不过的儿时玩伴、多次并肩作战的生死搭档,对于策反一事,仍得慎重慎重再慎重,“统一战线,一致对外。”
……
这几年,陈林仅拍摄了两部电影,带有记录性镜头的影片真实地反映了日军侵略下的中国。
他此行沪江为的是将胶片交给一个美国人——他留学时的老同学,想让他将胶片带出国,放映给外面的人看,以撕开日本军国主义虚伪的面孔,揭露他们对中国人非人道的残害和可耻的谎言。
可还没等他见到美国同学,便被发现了。
有个之前在国统区工作的特派检察员投日,备加入南京伪政府即将成立的电影检查委员会,和潜伏在重庆的间谍勾结起来,得到陈林带着胶卷来到沪江的消息,专程从南京赶来,探查其行踪。认出人后,直接报告特工委员会,以拍摄战争电影、宣传抗日救国思想、破坏大东亚共荣的罪名将其逮捕。
在抓捕过程中,陈林东躲西藏,最终死于乱枪之下,胶片也被全部销毁。
邬长筠还是从冯蔓蔓口中听闻的这一消息,两天前报纸上看到的,说是知名导演陈林鼓动抗日,被暴尸示众。
距离上次见面不过才三天,三天……
邬长筠后悔极了,明知道他被日本人恨之入骨,明知道他在沪江会有危险,为什么没有保护好他?至少找两个人看着才对。
她来到陈林被暴尸的广场,他以一种跪姿被捆绑在一根木桩上,这是一直以来用以当众处决抗日分子的刑场,地上还残留着发黑的血迹,数不清是多少人的。
周边有六个持枪的人在巡逻,地点又紧靠特工总部,不管白天还是黑夜,想要将尸体抢夺过来都不是件易事。
邬长筠远远看着陈林,心如刀绞,不由自主地又想起被暴尸数月的祝玉生。
这些杂碎,总喜欢用这种方式来警示世人,败坏且卑劣。
特工总部和亚和商社沆瀣一气,这件事本可以找杜召帮忙,可邬长筠不想麻烦他,打听到特工总部袁处长的行踪后,来到不飞花的包厢里求见。
都知道当下邬长筠和日本人的关系,袁处长给她个面子,放人进来说话。
包厢里还有个人,张蒲清,杜召的朋友。
邬长筠先干了三杯酒表示诚意,然后才道:“此次贸然前来求,是有求于袁处长,前几日被处决的陈林导演是我的故交,不知处长能否开开恩,让我将尸体领走。”
一个拍电影的抗日份子而已,袁处长并没有放在心上,笑道:“这个节骨眼上,邬女士不怕沾了一身腥?”
“当然怕,虽然得避嫌,但我是个念旧情的人,人已经死了,也暴尸了好几天,该起的警示作用也有了,还放在那绑着有损市容,不如让我带走埋了,也算报了当年知遇之恩。”邬长筠从包里拿出一块黄皮纸,放到袁处长旁边,“您为新政府效力,我为日本人做事,共同目标都是中日和平,望袁处长通融通融。”
张蒲清默默在旁边坐着,他听得出邬长筠话里的意思,无非是都是一条线上的,互利共赢才是正道。前几日的枪杀案自己也有所耳闻,是个勇敢的爱国导演,他便帮忙说了句:“都说戏子无情,我看倒未必,你再敬袁处长两杯,说不定他大人大量,就遂了你的愿。”
闻言,邬长筠立马举杯:“袁处长,我敬您。”说罢,便一饮而尽。
袁处长见她这般豪爽,爽朗地笑起来:“好啊,示众是有几天了,你要领就领去吧。”他拿起邬长筠放在手边的纸包,掂了掂,这重量,是两条小黄鱼,“前阵子我家夫人还想去听你唱戏,没想到你又不唱了,真是可惜。”
“不可惜,和日本人拍电影才是正道,您夫人要想听戏,我去贵府唱给她听便好,能结识袁处长这样的大人物,是我的荣幸。”
袁处长看向张蒲清笑说:“听这一套套的,将来电影上映了,我一定去包个场。”
“太感谢您捧场了。”邬长筠倒上一杯酒,“我再敬您一杯。”
“好。”袁处长拿起杯子陪她。
张蒲清也举杯:“一起。”
袁处长去了趟洗手间,邬长筠又敬了张蒲清一杯:“今晚的事,还请张先生不要告诉杜召。”
“怎么?”
“一家人,不想生嫌隙。”
话是这么说,张蒲清理儿明得清,点头答应下来:“我不是多嘴的人。”
“今晚谢谢张先生。”邬长筠又陪了他一杯,一声谢,也道了先前为自己说话之情,“我干了。”
张蒲清见她一杯一杯地灌,压下她的手:“女人家,喝酒别这么冲,收一点,末舟是我好友,他的家人,我理应照顾。”
……
袁处长让手下吩咐下去,邬长筠便去领尸了。
行动队的人将她和陈林一起送到乱葬岗,这里埋葬着无数被日本人和汉奸迫害的烈士。
邬长筠让行动队的人先走,自己拿一把铁锹,挖到了半夜。
她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埋葬同胞了。
陈林被她放入湿冷的坑里。
邬长筠跪坐在旁边,静静看着他苍白的脸,头有些痛,许是酒喝多了,又吹了风。
陈林身上穿的还是那日见自己时的那身破旧的西装,宽宽大大的,很不合身,很多年前他就总是这样,邬长筠曾问过他,为什么总穿这么肥大的西装,他说的“腔调”,特别的“腔调”。
遥远的回忆一件件浮现在眼前——他曾经指导自己表演的表情、给自己介绍圈内大佬的样子、看到执导电影放映时热泪盈眶的面容……
直到现在,悲伤才盖过了满腔的恨意,邬长筠牵住他僵硬的手,弯下腰去,靠近他的身体:“陈导,不是你看到这样的,我没有做汉奸,我是共.产.党,共.产.党。”
夜风呼啸,将她颤抖的声音吹散。
“我和你一样痛恨军国主义,你说的那些,战场、百姓,我全都看到过,也时刻铭记在心。我会为你报仇,千千万万的中国人会为你报仇。”
“等自由了,我一定去好好看你导演的那些电影,你的影片会传遍大江南北,国内外。”
“感谢你在那么多人当中挑选了我。”
“我一定不会辜负你。”
“四万万同胞,不会辜负你。”
……
后半夜下起了雨,邬长筠浑身湿透走回城里,还发了高烧,只歇半天又出去拍摄。
十月底,她跟着剧组去郊区取景拍戏,一直没回城。
这一走,就是一个月。
电影拍完了,只剩下粘接胶片等后期工作。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她只需要配合日刊拍摄一些宣传画或是参加舞会、酒会等活动。
张蒲清新开了一家娱乐中心,他虽是个花花公子,但也是个爱国商人,这个聚集了舞场、影厅、赌场的娱乐场是用来集资的幌子。
从前他就常与杜召打配合,将资金转移出去。因为杜兴在银行有人,偶尔会偷偷查杜召的账户。大笔资金流向不明,恐惹人生疑,杜召只能以玩乐的方式假意挥霍,实则转去用来买.枪.-支抗战。
对于杜召的真实身份,张蒲清有所怀疑,但一直不能确定,也不想深究,知道他不是表面上那般卖国求荣就够了。
由于表面上不站任何一方,张蒲清在各个势力中混得都算不错,开业当天,樱花电影公司还派人送来花篮,并让邬长筠和冯蔓蔓前来剪彩。
有了明星的加持,来凑热闹的人更多了。
杜召也在现场,正在和一个江南来的亲日富商玩牌九,一连赢了他三把,十万块。
一时间,牌桌边围满了人。
拍完照,冯蔓蔓拉着邬长筠过来看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