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帘子提高些:“快点,手酸。”
“别急,不急。”
……
杜召当夜就走了。
第二天一早,邬长筠如往常去戏班子,只不过今日是去告别的。她知道自己一旦和日本人合作,必当千夫所指,她不希望玉生班受牵连、遭世人唾骂,所以必须暂时做个了断。
院子里放着高高矮矮的木箱,供大家练功所用。
邬长筠和班主聊完后,把所有人招出来,坐在箱子上直接挑明了话:“我要回去拍电影了,以后没精力管理戏班子的事,也暂时不会再唱戏,我会尽力让青会楼早日解封,正常营业后交由赵班主全权管理,虽然我不在了,但还是希望大家越来越好。”
唱花旦的小莲震惊问:“为什么?怎么忽然又要回去拍电影了,拍什么电影?”
“和日本人合作,具体内容,我还没看剧本。”
话一出口,大家目瞪口呆,随即又是一阵窃窃私语。
站在后面演老生的老周严肃地盯着她:“和日本人合作?长筠,你忘了自己的初衷了?忘记曾经对我们许下的诺言了?忘记自己一直唱的什么戏了?更忘记我们这些人受过日本人多少的罪!”
“记得,所以我会让他们善待你们。”邬长筠目光淡淡扫过众人,“我知道你们心里有怨,就当是跟错了人,现在是走是留全凭自己,走的人从账上领一百大洋,留下的话,由赵班主领着继续唱。”
大家伙面面相觑,一时也无法下决断。
班主眉头紧锁,虽然她已跟自己交代清楚,还是不忍问了句:“你真的决定了?”
“我本来就是个商人,赚钱嘛,跟谁都是赚。”
人群里传来一声叹息:“老板啊,你真是太让人失望了。”
“是啊,你怎么能亲日!”
“就是,他们这么对中国人,还把我们戏院封了!”
田穗蹲在檐下,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冲着邬长筠,只有自己明白,师父所作这一切是为了什么。
“我一家三口全死在鬼子刀下,长筠,你不能这么做啊。”
“上次那帮鬼子还差点把小莲抢走了,那就是帮畜生,你跟他们拍电影,那是助纣为虐啊,是汉奸啊!”
“不是!”元翘忽然从房里冲出来,眼泪糊了一脸,拨开众人挤到邬长筠面前,哽咽道:“不是,那天几个日本人来院里,我跟上去听到了,是他们逼迫你的。”她转身面向大家,“之前封戏楼的也是那群人,就是为了逼长筠姐去演他们的电影。”她又回眸看向邬长筠,“你是为我们好才这样说的,是吧?”
阿渡难过地看着她:“长筠姐,是吗?”
邬长筠没有应声,也没有否认。
老周见状,觉得误会她了,回想往昔大家在一起唱戏的日子,她怎会去当汉奸,其中定有隐情:“长筠,有什么事大家一起担,这里唱不了,大不了换个地方,或者先不上台,多练练功夫、排排戏。”
“去哪?哪都有日本人,只要他们还在这里一天,我们就永远无法踏踏实实唱戏。”邬长筠也不想伪装了,“一部电影而已,小事。”
“可是会被骂!”
“骂几句,又死不了。你们顾好自己就行,我亲日,你们必受波及,想走,还是刚才那个话,想留,就继续好好练着,总有拨云见月之日。”
一个小武丑道:“太窝囊了,大不了跟他们拼了!我们保护你!”
“拿这些假刀假枪去以卵击石吗?”邬长筠看着大家诚挚的面孔,一阵酸楚涌上心头,“不废话了,我还有事。”她从木箱子上下来,往大门口去,“走了。”
众人目送她远去。
忽然,班主高声唤了句:“长筠。”
邬长筠停住,背对着一班人。
“保重。”
大家一同跟他朝前方的背影鞠躬,齐齐一声“保重”。
此时此刻,邬长筠多想回头,再看他们一眼。
可越是心软,越是牵绊,她狠下心,长提了口气,大步走出去。
……
自打沪江沦陷,在日方的干预下,创作受限,大批从事电影行业的人员都去了大后方,少部分留在这里的只能拍摄些故事简单的商业片,以应对日方严厉的审查制度。
邬长筠从前合作过的陈文甫的美华电影公司便是不愿迎合日方,所以才被迫关门。
此次要拍摄的电影叫《东郊遗梦》,由满映和日本人操控下的樱花电影股份有限公司联合出品,就在沪江及周边取景,其他角色都早就定下来了,女主角一到位,便开始准备开机事宜。
邬长筠来到樱花电影公司,找到驻扎此地的片方人员。
说是试镜,实则只是让她试妆走个过场——上妆、盘发、换和服,最后往头发上插两朵淡雅的大粉花。
在六个不知道分别都是什么人的一番审视下,转两圈,就确定了下来。
合同已经备好了。连衣服都没换,便送过来让她签字。
是份中文版的,邬长筠大致浏览一番,写下自己的名字。
既然他们早就认定了自己,就配合演下去吧。
与其抵抗到鱼死网破,不如把握好这个机会,好好和这些意图颠倒黑白、歪曲历史的文化鬼子们碰一碰。
柴田树将剧本交给她,中日双文版,厚厚的三本,大概有二百多页,还派了位助理,协助她后续拍摄事宜。
邬长筠快速翻阅几页,居然有两个中国女人同时爱上一个日本男人的戏码。
恶心!荒谬!不堪入目!
她的心里窝了团火,不停地往上冒,不停地往下压,不停地告诉自己忍耐,早晚一锅端了这些虚伪的畜生。
邬长筠合上剧本,平复一下情绪,想出去透口气,迎面走来一个中年男人,据她调查,是满铁映画那边的社长铃木佐。
铃木社长一见她,双眼发光。
邬长筠微微鞠躬,礼貌道:“铃木社长。”
“邬女士,真是百闻不如一见,我们把你的电影全部看完了,今天终于见到真人,邬女士比影片里还要漂亮,而且,更加有韵味了。”铃木社长满意地上下打量她,“据我所知,拍那些电影的时候你还不到二十岁吧。”
“是。”
“真是国色天香啊。”铃木社长眼睛细小,带了副黑框眼镜,眯着眼、咧着嘴一直在笑,猥琐得很,“顶这副容颜隐退真是太可惜了。”
“您过誉了。”
“我们初到沪江,就听说邬女士的戏唱得也非常好,改日有机会一定要去听上一场。”
“那真是遗憾,我已经决定暂时离开菊坛。”
“哦?为什么?”
“您不知道?贵方士兵把我的戏楼封了。”
“居然有这种事,放心,我会联系相关部门,一定给邬小姐一个交代。”
邬长筠眼里浮上一丝笑意:“开个玩笑,戏楼我是不打算开了,做一行就得专心做,两手抓会分心。”
“邬女士真有意思,能在两个行业来去自如,也是能力。”
“识时务者为俊杰,如今世道,各位才是最大的靠山,能这么捧我的场,是我的荣幸啊。”邬长筠朝他伸过手去,“以后还要多多仰仗,烦您照顾了。”
铃木社长握住她的手,指腹轻轻摩挲着手背:“当然,希望我们合作愉快。”
邬长筠收回手,再次颔首:“一定。”
……
两天后,满映和樱花电影公司举办了一场晚宴,邀请诸多中日方名流与记者到场。
邬长筠在后台化妆,头发高高盘起,戴上一顶珍珠发箍,身着坠满墨色亮片的丝绒黑礼裙,长的盖住镶钻坠银的高跟鞋。
自打退出影界,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盛装打扮了。华冠丽服,有如枷锁,又重又累赘。
助理敲门,告诉她该下去了。
邬长筠看着镜子里陌生的自己,站起身,戴上黑色袖套,走了出去。
幽长的走廊里,只有高跟鞋刺耳的声音。
大厅明亮的灯光越来越近,她知道自己一旦重新踏入,聚光灯便也成了明枪暗箭,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可是,万事皆有代价。
每一点儿付出都会有结果,好的,坏的……
她收拾好心情,清冷的脸上浮起一丝假笑。
戏,又该开场了。
杜召也受邀来到晚宴,他正倚在彩色花窗边同一个日本商人喝酒,忽然身边一片躁动,密密匝匝的人头往大厅正中间涌。
循着喧哗声望去,只见邬长筠一袭黑裙,拖着长长的裙摆,走下环梯,明亮的光笼罩在她身上,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过去。
“她真美啊。”旁边的日本商人道。
杜召没有回应,静静注视着她,像孤傲的苍鹰,缓缓飞了下来。
……
第165章
胜村导演立在环梯下方,见邬长筠这身惊艳四座的打扮,甚是满意,欣喜地伸去手迎接。
黑色袖套将她的小臂和手指衬得更加纤细,无名指上还戴了颗硕大的蓝宝石戒指,在华灯下流光溢彩。
邬长筠指尖微微搭上胜村导演的手,与人走向右侧的大平台,面向无数双惊奇的、赞叹的眼睛和接连不断刺眼的闪光灯。
胜村导演同大厅里的众人鞠了个躬,开口道:“感谢各位来宾和记者朋友于百忙之中来参加我们剧组的晚宴,在宴会正式开始之前,我要为大家隆重介绍一下我们《东郊遗梦》的女主角,相信诸位对我身边这位美丽的女士都不陌生,她就是曾经风靡一时的电影明星,邬长筠,邬女士。”
台下的人们多多少少都看过一两部邬长筠的电影,即便没看过影片或是听过戏,也都曾在报纸、杂志画报和月历牌上见到过。
邬长筠与大家颔首:“十分荣幸能再次以演员的身份跟各位见面,感谢满映和樱花电影公司的导演、编剧以及制作人们给我这个机会,与电影阔别三年,如今重新入行,是机遇,也是挑战,我会尽全力演好这个故事。”
再鞠一躬。
厅内掌声连连,却也不乏谩骂者,藏在人群中窃窃私语。
胜村导演继续发言:“我们不仅请到当年的影后出山,还邀请了我们大日本帝国著名演员鸣海一郎来到中国加入《东郊遗梦》的拍摄。”
鸣海一郎不会讲中国话,立于其畔用日语打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