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是《卫报》的现场采访组,竟然也在说逃单。不过,这几个英国记者深入到爆发原点紫杉路,采访对象是一家火锅店店长。张翰暗暗咋舌:寇局长的效率真可怕。
  “客人逃单吗,我们遭惨了,但是可以理解。现在哪个出门带现金哦?网一断就没法买单了。再把电一黑,瓜娃子才不晓得跑!我们店叫宗匠火锅,老顾客忠实得很——” 店长把镜头推过去照了一下招牌,“断网之前在闹地震,他们好多都没跑的。有个小伙子边跑还边捞别人家菜吃,把我们笑来横起……”
  这个采访当然需要人工翻译。
  翻译问:“你们恢复营业了吗?”
  “没得电,营啥子业哦?”
  张翰有点纳闷。紫杉路是昨夜一直关注的地方,天明前供电就恢复了。怎么现在还说没电?
  正在胡思乱想,专车已经到达信安分局。司机进了大门转右,张翰忙问:“去哪里?”
  “招待所。局长说你需要睡几个小时,清醒一下。”
  “朝前开,去主楼。我精神好得很,睡什么觉!”
  ※※※
  走廊里到处是武警守卫。大会议室双扇门上挂着新做的门牌:“战情室”。
  张翰推门直入。屋里闹哄哄的,人数比昨天的专案组翻了一倍,快要坐不下。除了寇局长带来的总部增援,还多了好几个穿军服的。占了他主持位置的却是石松,正讲得口沫横飞。
  “干吗?不等我就开始了?”
  人群一下子静下来。
  还是冯队长反应快:“副指挥长回来了,安排下一步工作!”
  他拍了两下巴掌。众人也稀稀拉拉意思了几下。
  张翰拉了把椅子坐下:“第一件事,找个人把门上牌子换了,换成‘灾情分析室’。石松你跑什么跑?刚才在讲什么,继续讲。”
  「–」
  石松正在演示的,是昨晚雨龙的最后一段飞行轨迹。那时候它已经失联,户外摄像头也失去了控制。但是地面上万众仰望,有很多手机拍下了这段奇观。今天上午治安支队征集现场录像之后,全栈用一个城市地貌图像引擎,把几十段视频转换合成了三维动态模型。
  模型中,雨龙超低空掠过紫杉路,在远处爬高、掉头、减速,然后向紫杉路俯冲。路面上密密麻麻的小点中有一个红色点在闪烁,这是朱越的最后已知位置,离俯冲延长线只有几米远。
  石松问:“可不可以认为,雨龙的俯冲是以朱越为目标?那时候我们虽然看不见他,雨龙用自己的身份识别找出他没什么问题。”
  小洪道:“只能这么假设。跟升仙湖北路的情况一样,焦点就只有朱越,其它人死活都不在考虑之中。”
  众人纷纷点头。
  “那,这段飞行路线就太奇怪了。”石松重新演示:“第一次掠过紫杉路时,雨龙飞得很低很快。这时候向下一栽头就能直接撞上他,两吨重的飞机加上动能、燃油,还能搞不定?为什么非要拉起来,减速、掉头再俯冲?”
  “也许那时候他还不在街上,没及时锁定?”
  这是死了宝宝的无人机操作员,今天只能真人出场了。
  “不太可能。看看那时候的人流移动速度多慢。”
  石松继续演示,街上的小点群开始蠕动。这是用昨晚手机实时信号大数据重建的现场人流运动。高亮的十几个抽样点,一分钟之内移动都不超过五米。
  “朱越要是后来在街上,前面就也在街上。”他接着问:“后面这个俯冲也很奇怪,急剧拉高减速,下来又特别慢。想要杀人,难道没有更简单、更快速的办法吗?”
  “昨晚没带武器。”
  “油箱呢?gj-4c型有保形副油箱,昨晚带了吧?”
  无人机操作员抬头看了石松一眼,似乎在奇怪这个平民是什么来头。
  “带了。”
  “如果是你来操作,想干掉街上一个人,对准他投出副油箱是不是更简单更快?”
  “这个你想多了。副油箱落地不一定炸的,保形副油箱很抗摔,更不能制导。但你也算说得对。如果换了我操作,绝不会拉出这么夸张的航线。一定是水平掉头,切换到视频引导,高速贴地接近,最后一低头就把那块街面铲平了,十米之内保证没有活人。还有,快递公司那些玩具飞机也很难截击。它们贴地飞行时杂波严重,遥控精度很低。而本身的板载ai只会跟着地图匹配送货,怎么也不可能变成空对空导弹。”
  石松很得意:“多谢指教!‘夸张的航线’,说得非常到位。我的推论:不管是谁控制了雨龙,这个飞法都不像是真想搞死朱越。更像是拉开架势说:看!我要搞死朱越!然后雨龙自己就被搞死了。”
  满屋子人轰的一声。新来的都在摇头,说他异想天开。专案组的旧人却将信将疑。他们都知道石松这家伙能力很变态,也都想起了升仙湖北路上几秒钟的过招。
  一位军官站起来:“你的意思是说,不止一个敌……不止一个ai卷入了昨晚的攻击?”
  “至少两个。针对雨龙就有两方在较劲,这也是很明显的推论。如果把智能的定义放宽一点,还要更多。中石油的水力压裂小卫士是ai,重庆大数据反应堆也是ai,都参加了欺骗攻击。它们好像还不全是站在一边的。我们集团在上海有个ai项目,做深度学习机器编程的。昨晚上它在产品代码中暗藏了一个新物种,混进百方代码池,偷偷扩散。我们从来没见过这种东西,不知道该叫蠕虫还是病毒,非常凶!幸好,一开战浦东数据中心就掉了线。”
  嘈杂声更响了。新人们一脸难以置信。军人们眼里透着兴奋,现在才明白冲进了多大的战场。邻座的人纷纷交头接耳,对作业的对作业,补课的补课。
  张翰这才想起,这支临时拼凑的新军还没做过一次基础信息汇总。今晚上也别想睡觉了。
  眼下他没力气接管。刚才石松的推理,把他最后一丝自信也抽空了。他瘫坐在椅子上,回味上午寇局长的最后一个问题。
  幸好当时寇哥说:非官方,不用负责。
  第12章 相猜
  灯塔外传来轰然巨响之时,麦基刚刚哭过第三次。
  「–」
  第一次也许是前天,也许是大前天。当时他在灯塔二三层之间的螺旋扶梯上醒来。
  医生多次警告过:在他这个阶段,颅内出血很容易导致癫痫,接触冷空气时尤其危险。听起来很可怕,但过去五年中他只遇上过两次。五花八门的并发症之中,这算是最仁慈的。
  偏偏在计划的最后一天,它又来了。麦基只记得下到三层时眼前一片大雾,铸铁楼梯在脚下翻腾起伏。醒来时白天变成了黑夜,他已经滚到扶梯中段,左脚踝关节肿得像个小香瓜。
  他挣了几下爬不起来,便呜呜大哭了一场。
  那是因为羞愧。这一生搞砸的事很多。癫痫发作之前,他站在灯塔四层的露天围栏边,还回想过几件事,笑着原谅了自己。
  没想到连自杀也搞砸了。最简单、最后的一件事。
  哭过之后他就地睡着了,不知道睡了多久。也许是癫痫的续集。
  下一次他是被自己吵醒的。还是黑夜,灯塔外风声呼啸。几十米外的海岬之下,北大西洋的怒涛轰击着悬崖。这些都盖不过他的尖叫与痛哭。
  关节内出血是最可怕的并发症。它一般是偷偷开始,你不知道血液从微小的体内创口流进了关节腔,所以也不会去处理。等到发炎明显之时,关节已经像个打满气的轮胎。疼痛可以二十四小时毫无间断,非人类可以忍受的痛。而且它绝不会真的爆开,给你个痛快。
  这一次可不是偷偷开始的。是严重扭伤,当场就肿了起来。昏睡了不知多久,踝关节里面充的血都快爆炸了。麦基叫一阵,哭一阵,把头往扶手上乱撞。但是他太虚弱,那道橡木扶手还做得珠圆玉润毫无棱角。除了增加几块淤青,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
  今天醒来之时,阳光从三层东面的窗口照进来,正好落在他脸上。只要不动,踝关节已经不怎么痛了。新的问题是肚子饿得受不了,唇舌干如烟囱。
  他慢慢坐起来,考虑选择。
  其实,要想死不是什么大问题。他的风衣兜里就揣着一把瑞士军刀。一般人还需要顺着静脉划个大口子,血友病到他这程度就简单多了,随便在哪里开个口就行。
  问题在于,这就像一辈子辛辛苦苦捍卫贞操,到头来死于性病。
  他的计划本来很美丽。在家中打点好一切,独自漫步到高岬灯塔,一路饱览美景,最后从岬头的悬崖跳进大西洋,跳进满天飞翔的燕鸥与海雀之中。
  这片悬崖在韦斯特雷岛西北端。狭长的海岬刺入北大西洋,承受波涛的西侧被刨成九十度绝壁,只有鸟儿可以涉足。这里本来是奥克尼群岛的观景胜地,人称“海鸟之城”。
  都怪那些海雀。它们长得就像整容失败、瘦身成功的企鹅,偏偏又会飞。正当繁殖季节,它们把窝筑在悬崖立面层层裸露的岩缝中,每家都有呆头呆脑的两口子,每个窝里都有一枚彩色小蛋。上千只海雀在礁石上推挤,瞅准空子跳进海中捞鱼。养好了膘的已经开始孵蛋,蹲一阵还会三心二意,出去跟伴侣调调情。
  当时他站在悬崖边向下看,想象自己的破败之躯掉下去,在礁石上砸成几段。海雀肯定不屑于吃,白白污染了它们的天堂。半空中那几只贼兮兮的北极燕鸥,也许还有点兴趣。
  他足足看了一个上午,决定等到傍晚海鸟栖息之时。
  下午他爬上灯塔时,也认真考虑过从塔顶跳下去,简单完事。灯塔第四层到地面有十七八米,成功率很有保证。
  然而,他能够上到这里,是因为灯塔巡视员洛根托他保管钥匙。
  高岬灯塔是全自动灯塔,太阳能供电,巡视员三个月才来检查一次。麦基的农场是离灯塔最近的居民点。洛根和他混熟之后就留下三把钥匙,包括围墙大门和灯塔本身入口,以备紧急情况。
  麦基在韦斯特雷岛已经住了九年,从没见过灯塔有什么紧急情况。洛根不过是用上塔观景的特权回报他的款待。总不能在塔门口摆上一具肝脑涂地的尸体来回报他吧?
  于是他又没有行动,还是指望着傍晚、夕阳。心旷神怡之时,他掏出手机投向海鸟之城,却擦到了通往顶层灯屋的爬梯。手机歪歪斜斜掉到围墙之外,离悬崖边还有一米。
  这是彻底搞砸的先兆。然后他就在二三层之间卡了不知多久。
  死在灯塔里面更是不可接受。高岬灯塔建于1898年,外表洁白,内部精致,那道撞不破头皮的橡木扶手甚至雕了花。离洛根下次巡视还有两个月。等偶尔到来的游客在围墙外都能闻到臭味时,这里面会比地狱更可怕。
  就算爬,也要爬出灯塔和大门,最好是爬回悬崖边。
  「–」
  他解下皮带,绕在踝关节上方十厘米的小腿肚上,用力抽紧,穿上针孔固定。
  这也是医生教他的,用于肢端外伤大出血时的急救。既然没法凝血,那就得断流。
  医生还警告过:这是饮鸩止渴,万不得已时才能用来救命。血友病人自己勒这么紧,本身就会造成皮下大量出血。比开放性出血只好一点点。结扎的时间稍微拖长一些,肢端就可能坏死,后果是截肢。
  然而今天,坏死也罢,截肢也罢,都跟他无关。只要不痛就行。
  两个小时之后,麦基拉着扶手,单腿站了起来。左脚完全麻木了,只有单腿跳落地的瞬间,还会有火烧一般的剧痛。他“嗷”“嗷”了九声,跳到第二层。
  从二层往下的石雕螺旋扶梯更高,每一级都更加艰巨。最后几步他是腰顶着扶手,手往上撑,一只脚慢慢挪下来的。
  踏上底层的瞬间,他却精神大振。三步之外的墙边就是洛根的橱柜,里面永远备着几个沙丁鱼罐头和瓶装水。
  开罐头时,一只燕鸥飞到窗台上停下,歪着头看他,像是在打量自己的罐头。
  麦基再次想到臭皮囊上爬满蛆虫的造型,怒从心头起,抓起餐叉扔过去。嘎嘎声中,燕鸥和叉子都从窗洞里飞出去了。
  他对着窗口大喊:“对不起!你还得等等!要吃也不在这里!”
  他低下头。踝关节肿胀稍有消退,皮带周围露出的小腿已经变成紫黑色。
  “你也得等等。等了六十五年,不在乎多等一顿饭吧?”
  ※※※
  麦基经常在女儿的推特上看见她说“好吃得哭”,到今天才明白是什么意思。他放下空罐头盒,眼泪无声流出来。
  这一次他没觉得羞愧。只是先前的鼻涕口水在胡子上干结了,又被眼泪重新润湿,味道非常不堪。他喝了大半瓶水,用剩下的随便洗洗,接着开第二罐。
  那声巨响惊得他把刀和罐头都掉在地上。
  听起来是钢铁撞击的声音,后面还跟着砖石垮塌之声。他侧耳倾听了一阵,再听不见动静,便弯腰捡起刀,扶着墙跳向灯塔入口。
  灯塔之外是四十米见方的围墙院落,偶尔充任游客的停车场。院子西墙逼近悬崖边,东墙上开着铁栅栏大门,门外是通往农场的土路。麦基上塔时没开大门,是从旁边的步行小门进来。
  现在,大门已经倒在地上,门右边的砖墙也被撞塌了半米左右,碎砖飞到了院子中心。那里还有一辆厢式货车,蓝白两色,宽大的车脸已经撞得稀烂,挡风玻璃碎了半边。
  那车就停在院中的太阳能阵列旁边,本来车头对着灯塔,驾驶室内没人。麦基跳出塔门刚看清楚,它立即来了个原地掉头,把车尾对准他。三动作掉头干脆利索,拉回时车厢离太阳能板不到十厘米,却一点都没蹭到。
  麦基手扶塔门,如同中了定身咒。那车等了片刻,屁股上似乎长了眼睛,注意到他提起的一只脚。于是它缓缓倒车,绕过太阳能板,拱到离他两米左右才停住。
  麦基大张着嘴,转脸又看看垮塌的大门。
  刚才车掉头时,麦基已经看清车厢侧面的标识:“nhs物流管理局”。这是一辆医用物质运输车。(注:nhs:英国国家医疗服务体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