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姚家被一顶花轿抬过来,一路颠簸,沉朝颜差点在轿子里就吐了。
落地的那一刻,胃腹里还是翻涌阵阵,她扶着前来引路的喜娘,险些连团扇都打不住。
许是人在不舒服的时候,意识会格外脆弱,沉朝颜扶着喜娘的手,没来由就想起年初时的那一场婚礼。
按照郡主的规制,那一日她乘的是四马华辇而非喜轿。车身漆金,四角雕兽,马车辚辚地驶过沣京最热闹的朱雀大街,沿途围满了前来观礼的百姓。
彼时,她是风头无两的沉氏之女,夫婿是谢国公世子、大理寺卿谢景熙。
而再次念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沉朝颜才惊觉,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这个人了。
离开沣京的一个月里,她日夜兼程,精力全都用在了赶路和查案上,自是没有心思分给这段已经了结的短暂感情。
可如今旧日重现,尽管不想承认,心里莫名的波澜却让沉朝颜觉出点心烦,甚至觉得第一排坐在陆衡身边的那个背影,越瞧越像谢景熙。
她想得走了神,迈进喜堂的时候步子微绊,满头的珠翠步摇晃荡,引得在座宾客纷纷往她的方向看来。
她抓紧了喜娘的手,稳了稳心神,收回目光,难得觉出一点心虚,连抓着扇柄的掌心都出了层薄汗。
“小夫人当心。”喜娘小声提醒,扶着她的手往上提了提。
执着团扇的手被掀开一角,一双潋滟的水杏眼冷不防从遮面的团扇后露了出来。
现场响起宾客们轻微的抽吸,“哐啷”一声,陆衡也掉了手中杯盏。他抬头望着新娘的方向,方才还一本正色的眼睛,如今黏在女子手持的团扇之上,一眨不眨,仿佛生了根。
谢景熙这才放下手里的杯盏,转头朝陆衡看去。
同为男人,他自是知道陆衡的反应意味着什么。
这些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官员一手遮天,后宅里的阴私本就只多不少。而陆衡早有惧内名声在外,多年无所出却也不敢纳妾,便是因着家里那位名声在外的陆夫人。如今这一招说是道长交代的升官之法,谁又知不是他偷腥不成,才想出的迂回之计。
谢景熙心头不屑,冷呲一声,掀眼瞥了瞥那名身着红衣的女子。
身姿婀娜,楚腰玲珑,饶是被一把花开并蒂的绣金团扇挡去面容,众人亦可从那截执扇的皓腕上窥得其一隅姿色。
只是……
目光落在那只执扇的素手,莹白如玉、指如削葱,因着未染蔻丹,反而能看清她根根粉白、保养得宜的指甲。
莫说是丰州的普通农家,就算是在沣京,也只有不沾阳春水的贵胄小姐才能养出这样的一双纤纤玉手。
谢景熙心中生疑,看一眼身边色迷了心窍的陆衡,又觉这场婚礼不像是对方给自己使的一招请君入瓮,便也只好耐着性子,安静地观完了礼。
一声“礼成”,全程垂眸的沉朝颜被喜娘扶着进了内房。
折腾了大半日,沉朝颜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房门闭合,沉朝颜听着门外渐远的脚步,终于如释重负地将手里团扇一扔,往身后的床褥上躺了下去。
如愿混进了司马府,算是为调查开了个好头,往后就是稳住对方不让陆衡起疑,见缝插针地找出陆衡的“上家”。
计划听起来简单,可具体要如何入手,沉朝颜目前还只有一个大致的想法。
她抚着空空的肚子从床上翻起来,行去祭台上摸了块糕点。
今晚穆秋会以鬼市殷氏的身份见到陆衡,两人说好由穆秋拖住他,沉朝颜好趁这段时间,先摸去他的书房看看。
“唔……呸呸!”
糕点甜腻味浓,沉朝颜咬了一口就皱着脸全吐了,她将手里剩下的一半扔进博古架上的花瓶,动手拆起头上的珠钗。
*
子时,前院酒席正到高点。
陆衡既然在晚上宴请,自是做好了通宵达旦的准备。管乐丝竹不能有,各色美酒却是供应充足,对那些玩得放纵的富商,陆衡更是准备了助兴用的阿芙蓉。
几口烟雾下肚,宾客们便魂游天外、飘飘欲仙。
礼成之后陆衡便不知去向,前院的晚宴也留给了几个信得过的家仆和手下照看。
谢景熙将自己的酒都倒进一旁赵参军的壶里,而后往桌上一趴,假作烂醉不省人事。陆府管事见状并未起疑,只派了两名家仆将谢景熙架起,扶去了府里的客房。
屋里的烛火晃了晃,灭了,家仆一前一后出了客房,叩上了谢景熙的房门。
渐远的脚步声中,谢景熙缓缓睁开双眼,翻身从榻上坐了起来。
原本今日赴约,他只想先试一试陆衡,方才见到满府宾客醉生梦死,时机正好,便起了夜探陆府的心思。
他悄然行至窗边,观察片刻廊外情况。只见月色照野,内院空无一人,远处不断有人声传来,宴席似乎短时内还不会结束。
心中有了底,谢景熙回身从屋里寻了张干净的巾子,蒙脸在脑后打了个死结。
方才跟着赵参军进门的时候,他便有留意陆府的布局,除开正堂和用来宴请的东院,谢景熙推测陆衡的书室当是在正堂通往后院的某处。
他将身形隐在阴影中,一路顺着墙角,很快便寻了过去。
如料想的一致,今夜家仆都被抽调去了宴席上帮忙,书室只是关窗锁门,并未留有看守,这倒方便了他行事。
谢景熙背身贴着隔扇窗,从短靴里摸出把匕首,几下不紧不慢的划拉,“啪嗒”一声,面前的窗牖应声而开。
他撑臂便翻了进去。
今夜月色皎皎,门外廊檐下又挂了几盏大红的灯笼,饶是不点灯,屋内情景也能看清一二。
书室摆设并不繁复,几排一人多高的书架、一排矮柜、两个博古架,还有一个书案和几个蒲团,甚至都找不到一件带锁的家具。
谢景熙忖了片刻,将书室的墙壁查了一遍,并未发现什么暗室或者通道。而后,他又行至几排书架前,正当他查看上面书籍的时候,原本静谧的房间倏地响起匕首划拉窗栓的声音。
这个时辰,什么人来书室不走正门却要翻窗户?
谢景熙心中一凛,侧身避闪,不动声色地躲进了身后林立的书架。
朦胧月色下,窗牗被人悄然推开,一个模糊的黑影紧跟着便从外撑臂跳了进来。
来人身量不高,梳的也不是男子发髻,而她翻身跃入的刹那,脚下袍裾被窗台一挂,散出一片飘逸的薄纱。
很明显,来者竟是一个女子。
谢景熙蹙起了眉,如他方才所想,半夜叁更翻窗而入的既不会是主人,便只能是其他别有目的的不速之客了。
思及此,微凛的后背松下来,心里有一个荒唐却又合理的念头滋长,如落入枯草的余烬,很快就熏腾出一片暗动的热意。
手心出了汗,谢景熙屏住呼吸,仍是压抑不住胸中心跳怦然。他悄无声息地往书架后退了一步,仿若害怕惊扰当下梦境。
许是过于无措,这一退谢景熙失了分寸,脚步挪动间碰到书架底格的书卷,发出一声几若不察的微响。
果不其然,还在四处查看的黑影怔了怔,停了手上翻找的动作,侧头往他的方向看过来。谢景熙心头一惊,闪身躲进了书架和梁柱之间的空隙。
黑夜里响起窸窣的脚步,停了,紧接着又是一声轻动,好在声音是从与谢景熙位置相对的角落里发出来的——想是来人排查后并未发现异常,转而向别的方向去了。
谢景熙松了口气。
不等他平复呼吸,身后的书架一侧传来几声轻响,他心中一凛,转身正欲开口,只见月色下黑影一闪,一团不知为何物的东西倏地在他面前散开。
谢景熙躲闪不及,被迎头洒了满脸,幸而他带了面巾,遮挡去一部分粉尘,可饶是如此,当下他也觉一股热痒由喉咙扩散,让他一时间难以出声。
谢景熙当即退了两步,一个晃神,脖子上便多了只凉沁沁的手。有什么冷硬的东西刺破他的衣袍,死死地钉在了谢景熙的后腰,带来尖锐的刺痒。
是她手里的匕首。
谢景熙怔忡,一时也不知该喜还是该愁。
喜的是脖子上那只手柔软纤细,与他记忆中的那只别无二致;愁的是那只匕首所抵之处乃腰肾,但凡再进一寸,后果不堪设想……
而一击制敌的沉朝颜此刻也不敢大意。
看身量,这人应是习武的男子。他半夜暗闯陆府书室,便绝不会是这座府邸的主人。那么除开前来调查的朝廷钦差,这人难说是与陆衡有所勾结的“生意伙伴”,想趁此机会金盆洗手消灭罪证也未可知……
思及此,沉朝颜握紧手中匕首,出师不利,当务之急应是全身而退,万不可暴露自己身份。
那只扣住男人脖子的手悄然松了,她控制着匕首的力道往前一送。
“嗯……”
屋内响起男子的隐忍闷哼,沉朝颜随即收手,转身准备后撤。
然而那人在后腰被划破后,并没有如她所预料的那样避闪开去,反而跟她同时转身,伸手便精准地扣住了她握着匕首的那只腕子!
这一刻,沉朝颜只觉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论身量和力气,她自然不能和对方一个男子相比。况且就是方才那么转身的一抓,那人动作之快、出手之准,若是没有猜错,对方的武功也一定是在她之上。
可对方既跟自己无仇,也没有暴露身份,当下自是全身而退才为上策,怎么会有人傻到以身犯险,非要跟她过不去?
沉朝颜想不明白,当下也不能深究。于是身体反应快过意识,在那人将她往前一拽的同时,她抬腿便朝着对方的某处要害顶去。
好在习武之人觉知敏锐,在沉朝颜起腿的刹那,谢景熙就猜到了她的用意。
他当下只觉有苦难言,若不是周遭昏暗,他都要怀疑沉朝颜怕是识破他的身份,故意招招攻他要害了。
一个旋身,谢景熙将沉朝颜调了个方向,下一刻,他将人从身后制住,牢牢地锁在了自己身前。
“你!你放开!”怀里的人显然气急败坏,终是忍不住开口道:“你我萍水相逢互不相犯,别说我没提醒你,我要是出了事,无论你是谁、能躲到何处,你!你这辈子都别想安生!”
呵……倒也不傻,知道硬拼不行就尝试智取,只是……
谢景熙微微俯身,往她耳后和脖颈的地方嗅了嗅。
若是没有记错的话,沉朝颜是不喜在身上用香的。可她今日不仅熏了味道温甜的香气,似乎……就连发髻都梳得是更为精致且繁复的样式。
谢景熙蹙眉,但很快便想起李冕之前告诉过他的——昭平郡主此番前往丰州并不是孤军深入,除开有霍家的十万振武军作后盾,更有京兆少尹穆秋同行护航。
所以,才一月不见而已,这人又是熏香又是理鬓,难道是因为穆秋?
心里像是被什么重重地击了一下,谢景熙只觉整个胃腹一拧,紧跟着便沉沉地往下坠去。
而也是在此时,一道晃荡的灯火由远及近,是陆府夜巡的守卫往这边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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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大黄:呜呜呜呜呜说!你身上这么香,是不是在外面有其他狗了?
颜颜:其他狗倒是没有,香是因为今天我成亲啊。
谢大黄:????(吐血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