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子,我们到了。”
外面传来有金的声音,车辇停下来,沉朝颜睁开惺忪的睡眼,撩开面前的车帘。
北地风沙漫天,又是深秋的时节,山头和屋前的田地里都染着一种与中原截然不同的颓败和苍凉。满眼的萧瑟之中,一间破旧草屋摇摇欲坠。
沉朝颜神情错愕,若不是有金点头确定,她都不敢相信,这样破败的屋子里,竟然还住着人。
姚娘子赧然,耳根通红地歉到,“屋里简陋,怕是会慢待贵人,不如去村头那间卖酒的铺子,我这里还有些卖来的……”
话音未落,沉朝颜已经率先往院子行去。那姚娘子一怔,望了眼有金,赶紧低头跟了上去。
这间院子实在是算不得大,光站了沉朝颜和有金,空间都略显局促。斑驳的墙壁黄泥剥落,露出里面用于支撑的木棍,屋顶也只稀稀拉拉地盖了点茅草,一些单薄的地方,甚至还铺上了破旧的草席。
向来锦衣玉食的昭平郡主哪里见过这样的情景,一时也有些后悔自己方才的坚持。好在她脸上神色还算淡定,跟着姚娘子行至门前,见一个两鬓斑白的老妇迎了出来。
沉朝颜全没想到屋里还有人,当即吓得一个趔趄。
“对不住对不住……”姚娘子无措地道着歉,手忙脚乱地上前将老妇扶住了。
“贵人莫怪,”她红着张脸,解释道:“这是我阿娘,她患有眼疾,无意冲撞贵人,还请贵人莫要责怪。”
沉朝颜摆了摆手,姚娘子这才扶着老妇回了屋。
屋里实在是简陋,除了张勉强能睡的榻,和一个堆满杂物的矮柜外什么都没有,沉朝颜只能侧身坐在了那张摇摇欲坠的矮榻上。
“月娘,”老妇唤住姚娘子,面露诧异地问:“你……带了朋友?”
“娘,”姚月娘握了握老妇的手,解释道:“不是朋友,是恩人,这位贵人方才救了月娘。”言讫,她便将沉朝颜搭救她的过程一五一十地说了。
饶是隐去了自己被那队正欺辱的一段,老妇听完也暗暗红了眼眶。她心疼又无奈地抓紧姚月娘的手,哽咽着对沉朝颜千恩万谢。
老人家让月娘从床底取出一个积满灰尘的罐子,嘱咐她去村头打一罐酒,再买两块酱牛肉回来。姚月娘看了一眼身后的沉朝颜,有些不好意思地转过身,低头数出了全部铜板。
沉朝颜哪敢受这礼,无奈推脱无果,只得妥协让侍卫拿着钱去了。
本身她支开穆秋独自送姚月娘回来,就只是怕那些人再来纠缠,不曾想这倒给月娘一家添了麻烦,一时心中赧然。
沉朝颜不太习惯这种场面,略微回应了两句,便转了话题向娘两打听到,“那个林队正,似乎是跟娘子有什么过节?我听他说什么债……”
“哎……”那老妇叹一声,苦涩道:“这事还得从前年村里要开渠的事说起。”
“开水渠?”沉朝颜问。
老妇点头,道:“贵人想必也看过了我们这里的气候,干燥少雨,风沙也大。前年的时候,县里说官府要给我们开水渠,这本是件好事,大伙儿都很开心,但后面开始修建的时候才知道各家各户都是要服役的。若是不愿服役,可以交钱……”
“是呀,”沉朝颜道:“朝廷一直都有这个规定,徭役可用钱帛抵扣。”
“可是我家里只有阿武这一个男丁,他爹去得早,没能给他留下个兄弟,他若是走了,家里的地也就荒了。”说到此处,老妇的眼中蓄满了愁色,“可我们这个村子历来贫苦,有人口的都还好,没人的穷苦人家,只能眼睁睁看着水渠落成之后,河里的水被引走。”
沉朝颜愣了愣,又问:“那……这些田怎么办?”
老妇道:“去年雨水还算好,阿武隔叁差五去河里挑点水来,庄稼也勉强够用。只是从今年初开始,雨水少了,一个人挑水本就不够。庄稼全都旱死,自然也就交不起官府的田租了。”
沉朝颜了然,怪不得这秋收刚过,姚家两母女就只能去街上卖手工糊口。
“可是……”沉朝颜转头望了望屋外的田地,追问:“我方才一路过来,发现这村里似乎还有别的人家?他们又是如何交上田租的?”
老妇摇摇头,只道:“他们不需要交田租了。”
见沉朝颜诧异,姚月娘解释到,“很多人今秋的田租交不上,已经转去给富户做佃户了。”
所谓佃户,就是自己名下没有田地,靠给地主种地拿工钱为生。好处是不用交租,坏处是地主给的工钱往往很少,而且没了田地,家里往后世世代代便都要靠给人做工过活。
丰州这地方天远地远,前有魏梁只手遮天,如今又是陆司马横行无忌,沉朝颜听得语塞,也不知该宽慰她们些什么,只能转移话题道:“大娘可有想过让阿武去镇上找些事做,好歹……”
话未落,沉朝颜只觉袖口一紧,姚月娘一脸忐忑地拽着她的袖子,不等沉朝颜询问,一旁的姚大娘已经低声啜泣起来。
“阿娘……别这样,阿兄知道会难过的。”姚月娘一面扯起袖子给姚大娘拭泪,一面红着眼对沉朝颜道:“年初的时候,阿兄说要上京去告御状,留了些银子给我们,人却从此杳无音信……大嫂等了半年不见人,一个月前也悄悄地走了……”
本想换个话题缓和气氛,不料弄巧成拙,沉朝颜无措地瞟了眼有金。
“那……”有金做出疑惑的样子,问姚月娘到,“方才听那林队正说什么大人会怪罪,这唔……”
沉朝颜真是要被有金的不着调气哭了。
她知道有金想说看如今的状况,姚家母女也不像是认识什么大官的样子,既然如此,又怎么会有什么大人来怪罪呢?
可当下哪是深究细节的时候,有金哪壶不开提哪壶,沉朝颜不知道怎么圆场,只欲盖弥彰地咳了两声,试图缓和气氛。
“都是那个姓陆的狗官!”姚大娘愤然,倒也忘了再哭,“他竟然提出让我用月娘抵押田租,我老婆子就算是死,也断不会做出此等卖女求生之事!”
“哈?”沉朝颜蹙眉思忖,“可我听说那陆司马……似乎很怕他夫人来得?”
“他不是给自己寻妾室,而是……”姚月娘迟疑,颇为难堪地道:“他是为他过世的亡父……续弦……”
“什么?!”
沉朝颜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一些地方的冥婚习俗,她倒是听过,但多是未婚少男少女死后作配,像如今这样堂而皇之地拉活人与死人作配的,她还真是第一次听说。
原来这姓陆的不是想给自己添一房美妾,而是想给他自己找个活生生的小娘?!
沉朝颜当即有些愕然,喜欢给人当老子的她倒见得多,可像陆衡这样喜欢给人当儿子的,她还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沉朝颜强忍一言难尽的神情,低头清了清嗓。有金却心直口快,追问到,“民间配阴婚都是为了让死者在冥间,相互照应,这……找个活人又是图什么?”
姚大娘叹气,“说是之前有个很厉害的道长告诉姓陆的,他父母缘弱,若想官运亨通,就要多多尽孝。可他幼时丧母,中年丧父,现如今无人可孝敬,那道长就给他出了个主意。”
“原来如此……”沉朝颜恍然。
陆衡不能给自己找个爹妈,但给他爹找个续弦是可以的,这样一来,他就有了个名义上的母亲可以尽孝。
而这件事之所以找到姚月娘,大约也是看她们孤儿寡母的好欺负。毕竟虽然是给人“当娘”,但嫁过去也是要守活寡的,但凡是有点家底和良心的人家,也不会愿意。
“哎……”沉朝颜叹气。她倒是想帮这母女两,可她若是出手了,难免会打草惊蛇,让陆衡生疑。
“那……”有金翻着眼皮,歪头问姚大娘到,“对方可对这婚配的新娘有什么要求?”
“那倒没有。”姚月娘道:“毕竟能寻到个合适的都不容易,哪还会有什么要求。”
“这样……”有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侧身和沉朝颜交换了一个眼神。
四目相对,沉朝颜背心一凛,在有金灼灼的目光下,霎时觉得整个灵台都清明了起来!
虽说穆秋已经提前放出鬼市殷家的消息,可几日来陆府并无动静,沉朝颜觉得多一条路接近陆衡未尝不是件好事。
她欣喜地问姚大娘到,“陆司马可见过大娘那个离家的媳妇?”
母女两一怔,纷纷摇头。
沉朝颜激动得差点没笑出声,什么叫心想事成、雪中送炭?这就是!
她握住姚大娘的手,轻声道:“我有办法不让月娘嫁过去,但你们得记住以下我所说的每一句话。”
……
另一边,丰州的司马府上,参军从廊下急步而来,被候在书房外的管事拦住了。
参军一怔,见管事意有所指地瞥了眼紧闭的房门,领会地压低声音问到,“大人又被夫人罚跪了?”
“啧!怎么说话呢?!”管事瞠他一眼,没好气道:“在说给太老爷续弦的事呢。道长嘱咐的吉日吉时都快到了,这事还没给办成,大人在里面发脾气呢。”
一小厮闻言,问管事到,“你说这太老爷续弦的事怎么这么麻烦?咱大人现在丰州地界,那不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管她愿意不愿,抢过来摁头把堂拜了不就完了?哎哟!”
管事的扬手给了小厮一掌,扇得他猝不及防一个趔趄。
“你懂什么?!”管事的怒道:“道长让尽孝道就是弥补我们大人的父母运,父母主官,本来是好事一件,若是对方哭哭啼啼的,大人的官运都给哭没了,我们大人真是吃饱了撑的给自己找个娘来养?”
小厮讪讪地揉着头,“哦”了一声。
参军却是眼睛一横,提高嗓门对管事的嚷到,“那你还让我等?!”言讫绕开廊下两人,作势就要拍门。
“外面的给我滚进来!”
手还未落,书房里传来男人怒极的咆哮,管事的背脊一层冷汗,却见那参军一脸喜气地行了进去。
“卑职见过大人。”参军在陆衡的桌案前站定,拱手一拜,眼神却瞟过垂头跪在地上的林队正,露出点幸灾乐祸的表情。
陆衡神色不耐地揉着眉心,挑眉瞥了眼面前的人,冷哼道:“赵参军真是愈发地不拘小节,敢在本官门外吆喝的,你还是头一个。”
赵参军陪着笑,接话道:“大人不是常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嘛……”
“哼!”陆衡将手在桌案前上一搁,正阳绿的翡翠扳指磕出生脆的一响。
他侧头乜了眼一旁蔫儿菜似的林队正,揶揄道:“就这样的蠢材,还成大事?本官只求寿终正寝,头上这顶乌纱帽别被你们给嚯嚯没了!”
“那不能呀!”赵参军惶恐,随后弯着眉眼谄媚道:“卑职这不就给大人带好消息来了么?”
“哦?”禅椅上的人往后仰靠,挑眉看向参军冷呲到,“本官真是都快忘了听好消息是什么滋味了。”
他叹一声,整着身前的袍裾道:“说吧,看看本官这条老命能不能消遣得住。”
“陆大人长命百岁,官运亨通,说什么消遣不消遣的。”
赵参军拍完马屁,赶紧道:“这第一个好消息,那便是给老太爷续弦的事,着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