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儿,她才恼怒地皱起眉头,“以我的年纪,当然没有见过魔修,可我一定要见过魔修,才能知道魔修是什么样的吗?经义典籍自有记述。”
曲砚浓神色淡淡的,“那你究竟是多大年纪?我看不出来。”
少女又是一呆。
她的神色呈现出更明显的呆滞,仿佛曲砚浓问出的问题是什么千古难题一般,居然值得她绞尽脑汁思索。
“我才金丹中期,最大也不过是五百岁的年纪,我还神完气足,没有一点寿元将尽的征兆,年龄必然不会超过四百岁。”少女断然地说,“我怎么也不可能见过魔修,这些都是明摆着的事。”
曲砚浓不置可否。
“你真的没见过魔修?”她目光里盈盈紫光闪烁,语调轻柔地问,“你确定?”
少女神容说不出的恍惚。
“我……”她心神有一瞬的失守,“我不知道……”
申少扬几乎要同情这个少女了。
他之前在曲仙君面前也有类似的经历,不知怎么的就心神恍惚、把什么心里话都说出去了,这世上除了化神修士,又有哪一个能抵挡得了曲仙君的摄魂?
说真的,他简直在心里责备起自己了:曲仙君做事随心所欲,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她根本没有一点想要遮掩的意思,明明白白地展露在所有人的面前,偏偏她和世人所在乎的东西并不一样,这才给世人以淡泊名利、超然物外之感。
他之前居然看不出来?简直像个笨蛋。
申少扬有点同情,又有点期待地望向少女:他再怎么迟钝,也能看明白少女身上的异常,方才曲仙君随口问了几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少女居然心神恍惚起来,实在不对劲。
在曲仙君的摄魂之术下,幕后黑手应当能说实话了吧?
少女的眼神恍惚了片刻。
可就在申少扬投注目光的下一刻,她忽然身形一颤,抬起头,目光清明,又惊又怒,气鼓鼓地望着曲砚浓,“你、你居然对我摄魂?”
申少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可是曲仙君的摄魂之术,就连元婴修士也根本无从挣脱,怎么少女一个金丹中期的修士只被迷惑了一瞬,下一刻就挣脱了?
他神色复杂地望向少女,看来幕后黑手的身份已经很清楚了。
曲砚浓扬眉。
她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少女,好似也有一点点意外,还有一点不易察觉的烦闷,最终一哂,敷衍之极,“没有,你感觉错了。”
申少扬都看不下去了。
他把头垂得很低很低,终于有点明白千年前的魔修为什么会对曲仙君那么又怕又无奈。
打也打不过,也没有她那种随心所欲的霸道,被盯上了想逃都逃不掉,她真的、真的很难搞啊!
少女气得脸都红了。
曲砚浓神色平静。
她掌心握拢的漆黑触手从她指缝挤了出来,轻轻挠了挠她的手背,也有点欲言又止:
“原来你和她是那么相处的。”
“……她和你一样,都是被心魔困住了吗?”
曲砚浓垂眸。
她定定地望着手背上的纤细触手,没去理会他的问题。
他这是真不装了?
第63章 子规渡(十三)
曲砚浓若有所思地抬起头, 望了申少扬一眼,后者正满脸茫然地望着她和娃娃脸少女,显然游离于事态发展之外, 既不明白事情是怎么发展到这一步的,也看不懂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甚至都看不出来, 她其实认识面前这个娃娃脸、鹅黄衫裙的少女。
这不能怪申少扬太笨,即使所有前因后果都写在她的言谈和神情里, 也不是每个人都能精准捕获蛛丝马迹。
但藏在触手中的人就能明白,不仅明白,还能补全她未曾展现出来的东西。
那么, 既然他也心意未改, 为什么甘愿以笼统不具的“魔主”自称,舍弃了他的名字,装得像个陌生的仇寇呢?
曲砚浓目光复杂地望着掌心的漆黑戒指,一时什么也没说。
反倒是娃娃脸的少女顺着她的目光望向她的掌心,看见那枚黑色的戒指里伸出的魔气触手, 目光骤然锋锐,原本乖巧文静的神情像是被寒锋一劈为二,露出极严肃的神色,“魔气?你果然是个魔修?”
申少扬吓了一跳,虽然他早就知道前辈是魔修, 这事又早已在曲仙君面前过了明路,但他还是如惊弓之鸟, 一旦被外人点破, 下意识就握住了剑, 警惕地望向少女——
如果少女要喊别人来,他就立刻动手, 先把少女制服,反正这人就是勾结妖兽的幕后黑手。
但少女的动作比他更快。
也不见这个柔弱纤细的少女怎么动作,她只是很轻巧地伸出手,朝申少扬的手腕上握了过去,申少扬明明看见了想躲,却根本来不及反应,一下被她攥住了手腕,整只手臂一麻,长剑又回了鞘中。
曾经在万众瞩目下过五关斩六将夺得头名的阆风使,连自己的剑也拔不出来,就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少女反手钳制,动也不能动。
申少扬还没反应过来。
他呆呆地站在原地,被迫和少女站在同一边,直到对着曲砚浓似笑非笑的打量,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他还没动手,就被人制服了?
——而且还是当着曲仙君的面被制服的?
有一瞬间,申少扬羞愤欲死,很想挖个坑把自己埋进去:这也太丢人了。
曲仙君不会后悔点他当阆风使了吧?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鹅黄衣衫的少女一点也没察觉到申少扬的羞愤,又或者察觉到了也不在意,只是警惕地望着曲砚浓,“魔门在千年前就已经覆灭了,当时的魔修树倒猢狲散,那些并未作恶的魔修也在山海域曲砚浓仙君的引导下毁去魔骨,走上仙途了,怎么一千年后,又冒出你这样一个修为不低的魔修?”
申少扬手腕被少女两根指头钳着,恰恰好封住了经脉,让他灵气滞涩,只能僵硬地站在原地,动也动不了。
他眼睛滴溜溜地转,被制住了也没安分,反倒因为专心观察而比方才更敏锐些,听见少女的话,不期然生出疑窦:这个少女说起魔门覆灭、魔修四散的过往,不像是转述一段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往事,反而近乎理所当然的笃定。
就好像……那不是她从别人那里听来的故事,而是她亲身见证的事实。
申少扬被自己的猜测吓到,怎么可能有金丹修士能活一千年呢?
一定是他想多了。
曲砚浓已翻手把漆黑的触手藏在了掌心里。
“你看错了。”她语气淡淡的,“也猜错了,我不是魔修。”
少女严肃的神色并未因为曲砚浓的话语而改变:“我在问你,你不要狡辩。”
申少扬简直觉得这一幕荒唐得不真实:一个勾结了妖兽的幕后黑手,义正词严地盘问斥责别人是魔修?
就算前辈真的是魔修,那也轮不到少女来指责吧?
她有没有搞错啊?
“你就别装了,我们都知道你就是那个窝藏了妖兽、和元婴大妖里应外合的幕后黑手。”申少扬重重地说,“魔修性情残暴、追逐欲望、毫无人性,我看你才是真的魔修!”
他这话硬声硬气地说出来,最惊讶的不是少女,而是曲砚浓——她用格外奇异的眼神望向这个小修士:已经被人单手擒下了,一身安危死活全都在旁人的一念之下,他居然还敢直言不讳,一点都不怕触怒对方。
这究竟是什么样的心眼,才能这么不假思索地信赖对面的仙君会赶在少女动手之前护住他?
曲砚浓实在是很难理解。
在她那个时代,就算是仙修中的血脉至亲,也绝不可能把自己的性命交托给对方,这无关乎信任与否,而是一种本能的自保。
她于那一瞬惊觉:原来她真的做了些了不得的事情,让这世上的普通修士也能相信,就算是再凶险的处境,只要在她面前,就注定生死无虞。
娃娃脸少女比曲砚浓更惊讶。
“什么勾结妖兽?”她难以置信地望着申少扬,“你以为是我故意引来了元婴妖兽攻击这艘银脊舰船,让这一船人险些葬身南溟?”
申少扬挺起胸膛:“不然还有谁?”
“你们猜错了。”少女断然说,“不可能是我,我根本不认识那只妖兽,也没有理由和它合谋攻击银脊舰船,我只有金丹中期修为,这个修为不靠银脊舰船是不可能在南溟活下去的。”
申少扬被她斩钉截铁的态度搞得又不确定了,求助般望向曲砚浓。
“原来是你在怀疑我?”少女也很敏锐,跟着申少扬一起望向曲砚浓,目光清明而锐利,“你手里的东西分明带着魔气,我不可能看错,你却想对我倒打一耙吗?”
曲砚浓神色难辨。
她目光晦涩地望着少女,过了片刻,在申少扬惊诧的目光里,竟忽而低下头去,“也许是我猜错了吧,你可以走了。”
申少扬当场叫了起来:“就这么让她走了?”
少女也诧异。
她皱着眉望向曲砚浓,像是想要评估后者的盘算,但又猜不透,干脆就不猜了,直白地说,“既然你一身灵气,我也懒得去猜你身上有什么奇遇,只是提醒你一句,你手里的东西绝对和魔门有关。”
“魔修的东西,每一铢都是不干净的。”
申少扬莫名感觉自己有被冒犯到。
他现在也是一身魔骨,不妨碍他有一颗仙修的心,怎么就不干净了?
娃娃脸知道自己面前的女修是谁吗?敢这么对曲仙君说话,曲仙君不得让她见识一下魔修的本事?
可曲砚浓没有说话。
她一反常态,并没有如申少扬所猜测的那样被触怒,也不像是往常那样随心所欲地给予惩戒,反倒沉默地望着少女走过她身前。
她蓦然伸出手,在少女罩衫下鼓起的地方拍了一下。
“咕唧——”
一声尖锐的叫喊声响起,一小团圆滚滚的东西从少女的罩衫下飞快地窜了出来,张牙舞爪,带着诡异色泽的利齿狰狞,朝曲砚浓尚未收回的手一口咬下。
“哎呀,长亭!”少女惊呼,伸手来抓,却没赶上。
曲砚浓没有躲。
她当顾自伸着手,几乎是视而不见,任由那诡异可怖的利齿咬合,一口咬在她的掌心。
——没咬动。
可怖的利齿咬在她的掌心,下了死力,足以让圆滚滚的妖兽全身吊在她的掌上,利齿深深陷入,但连她掌心的皮肤都没有咬破。
气氛忽然变得很沉默。
申少扬松了一口没必要的气,视线到处乱飞,一会儿看这个,一会儿看那个;少女满脸通红,目光微妙地望着曲砚浓,欲言又止;曲砚浓什么也没说,只是饶有兴致地望着每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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