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莫聆风是何模样,他已经忘记,想来和如今一样倨傲,但邬瑾的一举一动,他却记得清清楚楚。
他走不动,人越来越多,有人站在高处,展开一卷文章,念的荡气回肠,什么“天下民,无有贵贱,皆是陛下之民”,他听在耳朵里,什么都没想。
在这一片乱象中,他眼前忽然晃过一个熟悉的人影,似乎是王景华,又似乎不是。
在他的记忆中,王景华无论有爹没爹,都是衣冠楚楚,嬉着一张大嘴,鼓着一双眼,像只蛤蟆似的到处蹦跶,但是眼前这个,却是蓬头垢面,衣不蔽体,脚上的鞋掉了一只,冻得面色发青,迎风流涕。
看起来像是遭受了一顿胖揍。
两个衙役夹着他,半拖半拽带他挤出一条道,他已经挣扎嘶吼过,此时嘟嘟囔囔,声音沙哑,很难听出说的是什么。
祁畅悄悄蜷缩起来,藏在人堆里,眼睛盯着王景华,王景华被拽的摇摇摆摆,表情木然,只有一张嘴没停过。
祁畅知道他在说什么。
“不是我,是魏王,不是我......”
不像是王景华在说,倒像是他在说。
一片混乱中,忽然有人被挤的踉踉跄跄,躲开衙役,往王景华身上一撞,又跌跌撞撞离去,衙役骂了一声,继续带王景华往大理寺狱走,就在此时,王景华忽然“砰”的一声摔在地上。
祁畅正在人群中随波逐流,察觉不对,猛然瞪大双眼,看向倒地的王景华。
王景华身上全是血!
第321章 小人
惊慌失措的人群将血踩的遍地都是。
王景华瞪着双眼,惊诧在脸上凝滞,连痛呼声都没有,身体只来得及抽搐一下,就迅速在寒风中僵直成一条笔直的线。
祁畅瞠目结舌,不由自主后退,同时一颗心狂跳起来,顷刻间,前胸后背就汗湿了。
杀人的是谁?
谁要杀王景华?
不、不是杀王景华,是杀王景华和他!
死亡把他卷入冰冷的浪潮中,随时会将他拍的粉身碎骨,恐惧铺天盖地袭来,手脚跟着发软,脑子更是变成一滩浆糊。
他想一定是魏王,魏王怕他和王景华供出他,所以要杀人灭口!
快逃。
他无头苍蝇似的乱窜,头上幞头挤丢了,身上粗布斓衫皱成一团,袖子太广,衣摆过长,总是牵牵扯扯,他干脆将衣摆掖在丝绦中,把袖子在手腕上绕了两圈。
他自以为是在狂奔,其实身体佝偻,正在软成一滩烂泥,衣服没有绊住他的脚,是他自己骨头酥了。
而他的脑子还在乱七八糟的转动——也许不是魏王,如果是魏王,他刚才从魏王府出来,就已经死了。
除此之外,还能是谁?
答案明明就在嘴边,却因慌乱变得不清晰,他勉强抬起脚走出去一步,结果一脚就踩到旁人脚上,他还不知情,继续往下踩。
倒霉路人一屁股把他撅进雪堆里,他摔的满嘴残雪,一时忘记往外他,张大着嘴,听高楼上忽然大喊起来的另一个死讯——济阳郡王死了。
祁畅往外吐出满口雪,心想:“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和他有关系的只有王景华、莫聆风、邬瑾。
一个念头在他脑海中露出来:“快逃。”
往哪里逃?
他对此一无所知,从雪堆里爬起来,随着人潮走动,神情呆滞,耳中时不时传来谈论声——今日注定不平静,济阳郡王死后,宫中接二连三有消息传来,先有加邬瑾为宽州通判的敕令传出,后头又悄悄流出皇帝病倒的消息。
这些都和他没关系。
他只要看到来了人,就从这一个阴暗的角落挪动到另一个阴暗角落,仿佛这样才能安全。
殊不知他此时形容狼狈,和乞丐无异,衙役从他身边路过好几次,都没有认出他。
更声响了一次又一次,他走的两腿疲软,立在一座破旧宅院前歇一口气,严风刮地,他冻的和青萝卜似的,呆着脸看四周道路,耳朵里忽然传来“踏踏”的脚步声。
他扭头看去。
莫聆风停在五步之外,未穿甲胄,内穿月华色领对襟罗衫,外面系一件银灰色氅衣,和祁畅同处一片阴暗之中,看不清眉眼,却能察觉到她神情中的冷漠。
祁畅不由自主往后退,但身后已是木板,退无可退,便止不住地开始打颤。
一个答案脱口而出:“你杀了王景华!”
莫聆风上前一步:“是吗?”
祁畅抖如筛糠,口不择言:“你要来杀我了!”
莫聆风再向前一步:“是吗?”
她每走一步,祁畅就越发呼吸不过来,浑身紧绷,几乎崩溃。
他额头上密密麻麻一层汗,手掌心也都是汗,眼珠子急速转动,不知能否夺路而逃。
游牧卿和小窦抱着双臂,气定神闲立在左右,身上还带有新鲜的血腥气,长刀毫不掩饰佩在腰间。
重重压迫,让他喘不过气,面孔蜡黄,没有半点血色,身体毫无知觉摇晃,像是随时要晕厥。
他使劲眨了眨眼睛,看向逐渐靠近自己的莫聆风——他一贯害怕莫聆风,尤其是莫聆风那双眼睛,一看到这双眼睛,他就心慌气短,一个字没说,就已经心虚。
被这样一双眼睛盯着,他觉得自己的三魂七魄都散开了一部分,以至于头脑昏沉,身体麻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