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翎睁开眼睛,下意识地抱着被子缩进了床角,事实上从他和嬷嬷们说话的时候,她就清醒了。
她不想和他说话,垂着一双雾蒙蒙的眸子也不看他。
谢珩唇边的一点笑意慢慢地消失,“躲什么?还是谁惹了你不开心?”
他一边问她,一边伸手捉住她的肩膀,昏暗的光线下,他牢牢地盯着她的全身上下。
“做了一个不好的梦。”华翎躲不开他的气息,慢吞吞地开口,情绪明显很低落。
“梦里都是假的,信不得。”谢太师冷沉的嗓音柔软下来,顺势上了榻,将她整个人拢进怀里。
他抱着她,看着她默默耷拉着脑袋可怜兮兮的模样,只觉得好笑,为了一个梦她可以急匆匆地跑到太极殿,衣服都穿整齐,现在又不想理会他。
不过,好在没有哭。
他心念一动,大掌拍了拍她的背,随即亲亲她的额头和脸颊,“说说梦到了什么?”
有些时日没碰她,谢太师表面上云淡风轻充满了耐心,实际上眼底深处的墨色越来越浓。
他像盯着猎物一般垂眸看着怀里的少女,华翎的身子不由轻轻地颤抖,还是不敢看他,她怕被他发现自己心里的难受。
“梦到我死了,孩子……也一起没了。”她赌气似地抿直了唇角,话音刚落下,眸中就涌出了水雾。
“胡说。”谢珩脸色沉了下来,“你和孩子都会好好的。”
这一瞬间,华翎差点就要开口质问他为什么要放过罪有应得的谢贵妃,然而,她说不出来。
因为她好似在无理取闹,得了便宜还卖乖。
她又闭紧了嘴巴,不吭声了。
“后日我带你去还恩寺。”他一下一下地轻拍她的背,动作间含着安抚的意味。
华翎悄悄抬起头,他正看着她,浓墨的颜色似是要将她吞进去。
她一慌,含着水光的大眼睛连忙瞥到一旁。然而已经晚了,下一刻她骤然咬住唇,两只手抵着他的胸膛,揪住他的外袍。
“太师,我不要你。”华翎喊他,唇间忍不住逸出一声呜咽,很委屈。
到这里,谢珩终于确定她的不对劲,绝对不只是因为一个模模糊糊的噩梦。今天在王氏的乔迁宴上,她一定是听到了什么话。
他神色一冷,慢慢地松开她,“有人和你说了什么?”
他极不喜欢她将话藏进心里面,尤其在他的面前。
华翎沉默地摇摇头,不肯说出来,“没有说什么,太师你想多了,我只是今天很累很累。”
她不仅不肯说,还要从他的怀里转过身,一副不愿意搭理谢太师的模样。
谢珩沉沉一笑,不惯着她,语气转冷,“外头有跟着你的侍女、护卫,你不说就让他们说。”
他肃着脸的时候一点温情都无,冷飕飕的骇人,华翎下意识地张开小口,说了声不要。
和谢太师成婚这些天,她也学到一些小聪明,但凡男人冷下脸,说的话绝对不会是虚言。
他哄她,宠她,但也会狠心折腾她。
“王氏宴会上,二嫂向我赔罪,我才知道谢贵妃要害我。”华翎终究还是将这句话说了出来,倔强地抿紧了唇,“我欠太师,又不欠她!”
她险些控制不住胸腔的愤怒,眼尾嫣红,她要谢贵妃死,在年幼病的快要死掉等不来太医的时候,在看到皇兄因为她被罚跪的时候,在谢贵妃和皇嫂暗中勾结害她的时候,在知道她和腹中孩子可能死去的时候。
“她是该死,也可以死,但不能死在今时今日。”谢珩知道了问题所在,脸色不那么冷了,抚摸着她的眼尾,“这件事不是要瞒着你。”
他要瞒着她就会让谢家的人闭上嘴。
他语气平和地和她解释,华翎反而吧嗒吧嗒落下了眼泪,哭哭停停,鼻头和眼眶都变得通红。
“还有,听着,你不欠我。”谢珩抬起她的小脸,神色莫辨,“有没有你,陛下身为先帝的嫡长子,一切都不会变。”
他的眸中映出她呆愣的神色,谢珩忽而起了念头,将人抱坐在自己的身上。
少女纤弱的身子因为有孕变得更加小心,也更加敏感。
没一会儿,就变得软绵绵的。
第九十五章
床幔之中, 华翎伏在谢太师的肩头,已经不哭了,但她说话的嗓音还带着浓浓的哭腔, “二嫂说, 她们都很愧疚差点害了我。”
她是一个爱恨都分的很清楚的性子,谁是有意害她,谁是被牵连其中, 她心中自有衡量。正如谢太师所想的那样, 华翎愿意和他的家人亲近,更不想因为这件事就让谢太师夹在其中为难。
“明日, 我想去定国公府一趟, 太师, 你陪我吧。”知道了谢贵妃想要害她不成还将谢家的人拉下水的事, 华翎就明白了为何谢太师在去过一趟定国公府后突然将锦笃院的下人带了回来。
明日,谢珩本就有意回定国公府去见谢老夫人, 闻言沉吟片刻应下了, “可以。”
没有缘由的,华翎又开心了起来, 她用双臂搂着谢太师的肩膀, 在他的脖子那里轻轻咬了一口。
她相信他的话,他不曾在她的面前骗过她, 说谢贵妃迟早没命的话一定是真的。
她咬上的那一刻,谢珩的黑眸眯了眯, 他想她的情绪来的快去的也快,十有八九是怀孕的缘故。
这一点, 张大夫委婉地在他的面前提起过。
“老实一点。”他抱着人,再没有大的动作。
***
次日, 谢老夫人几乎从清晨开始就不停地派人往府门处查看,一遍又一遍,一直到半下午的时候。
听说今日谢珩传话会到定国公府,定国公也到了福康院,这段时间府里府外的事情多,他就没有再去建康城外的别院修养。
也正是因为有他在,大房的人被压着没有在府里弄得乌烟瘴气,同样地,其他几房的不满也没法爆发出来。
“该来的自然会来的,你这么着急反而落了下乘。”定国公有些看不过去老妻的行为,出声提醒了一句。
老夫人叹了一口气,她这不是觉得那日的话伤了幼子的心吗?
“公主有孕,她腹中是珩儿的第一个孩子,贵妃做的事的确太过了,我却在责怪他没能为贵妃出头。”现在想一想,幼子能留贵妃一条命已经是顾及到了他们,否则按照幼子的性子,不仅贵妃就连她的长子长媳都落不了好。
“还有二娘三娘怀儿他们,老大夫妻竟朝这些小辈下手。”老夫人痛心疾首,出了这桩事,现在还勉强可以维持表面上的情谊,以后等到她和定国公都不在了,府里的人必定要分裂。
“只要谢家昌盛,旁的都不重要,该舍弃的就要舍弃。”定国公就比较冷漠,他更多的看重家族的利益。今日若是长子更出息,对谢家的加成更大,他才不会在乎一个出身梁家的儿媳和未出世的孙辈。
老夫人摇摇头,随即让身边的婆子将准备好的金玉等物拿出来,都是些幼儿用的物什。预备了七八年了,总算有了用武之地。
“公主是个懂事可心的人。”老夫人从余氏那里知道了宴会上华翎为谢三娘等人开脱的话,心下愈发地不自在,后悔莫及。
定国公冷笑一声,未置一言。好个镇国长公主,一个养在深宫的小丫头竟然和他的祖母一个封号,不过细算起来,也算对他们有利。
“公爷,老夫人,五爷和长公主殿下一同到了府门了。”这时,先前老夫人派去的下人急匆匆地进来禀报。
听到公主也跟着一同前来,老夫人有些惊喜,定国公则是眯了眯眼睛。
婢女们将门帘打开,华翎和谢太师一同进去福康堂,她看到老夫人和定国公微微颔首,一双干净如水的眼眸让人心里生不出厌恶。
定国公冷峻的神色都有些缓和,不算身份的话,这样一位儿媳和幼子倒也相配。
谢珩面无表情地牵着华翎的手坐下,唤了一声,“父亲,母亲。”
“才下朝?”定国公看他身上的官袍都没有换下,随口问了一句。
“嗯,来迟了,让父亲母亲久等。”谢珩语气淡淡地应声,他脸上生疏的神色立即让老夫人难受起来。
幼子到底还是怪罪她了。
“你忙于朝政,什么时候回来都是好的。”老夫人讪讪一笑,随即将关心的目光落在华翎的身上,“殿下有孕,我年老体衰,竟不能亲自过府去看望。”
她的语气充满了愧疚,华翎心下触动,忙冲着她浅浅一笑,“母亲往府里送了不少东西,心意足够了。”
听到她还愿意叫自己一声母亲,谢老夫人默默放下了心,仔细地问起她有没有不适的地方,“我这边几个婆子都是得用的,也服侍过怀孕的妇人,殿下有需要的地方千万要说。产婆那些府里也都有。”
话罢,她又让婆子将准备好的幼儿物什呈到华翎的面前,“一点小东西,就等着孩子出世的时候用。这是女孩儿家用的,那是男孩子们的。”
谢老夫人并不在意华翎腹中孩子的性别,对她而言,孙女和孙儿都是一样的,都是幼子的第一个孩子,怎么宠都应该。
华翎见老夫人方方面面都考虑的周全,菱唇弯出一抹笑容,语气乖巧,“多谢母亲,皇兄也派了宫里的嬷嬷照顾。”
她的反应真诚,看起来根本没有因为谢贵妃闹出的事对谢家生出怨恨,谢老夫人不由相信了余氏那些话的真实性。
她看华翎目光愈加柔和,“殿下的年纪终究还是小一些,怀起孕来会比较辛苦。宫里的嬷嬷们经验丰富,想来能够照顾好殿下,如此我就放心了。”
“母亲说的是,公主怀着孕比较辛苦,虽有孝心但顾虑身体无法时常到府里来看望父亲母亲。”谢珩淡淡开了口,他说这话是有意维护华翎在外的名声,也是为了告诉谢老夫人,接下来很长一段的时间里面,华翎不会常来定国公府。
“应该的,只要你们有孝心就足够了。”老夫人听懂了他的意思,看了一眼屋里伺候的下人们。
从今日开始,定国公府提到公主,当是不得有一句妄言。
若有人敢触犯这点,那就是在打谢老夫人的脸。
“儿子的意思不仅如此,府中事务嘈杂,母亲若想的话也可以到侯府小住几日,清静清静。”谢珩垂下眼眸,他对自己的亲生母亲狠不下心,无非也就是冷上几日。
闻言,谢老夫人喜出望外,这话从幼子的口中说出来就代表着他不再在意当日的事情了。
“好,好,等到殿下快生产了,我定是要过去住的,不然怎么能安心。”老夫人也不会急着就到长信侯府住,她还是习惯了福康堂的一草一木。
不过,华翎将来生产,她于情于理都要看着的。
“母亲也可以带着二嫂三嫂和三娘她们一起,侯府的地方足够,公主府也空着许多院落。”华翎软软地插了一句话,她重点提到了谢三娘,“我一个人在府里无趣,三娘从前过去陪我,我还要谢谢她。”
谢贵妃的事情她还不至于怪到不知情的谢三娘身上,不过她对待谢二娘和谢三娘又是有区别的。
当日,素芹和她说了谢二娘有些奇怪的言行,她猜测谢二娘估计知晓一些内情,和她关系生疏就拉上了谢三娘。
“对了,三娘在府里吗?我还带了一些御厨做的点心给她。”华翎让侍女拿出一个硕大的膳盒,打开上面的盖子,一碟子银丝卷先露了出来。
“三娘前些时日犯了错,被关在房里长记性,让人给她送过去就行。”华翎的意思是想放了谢三娘,但定国公却不同意,无规矩不方圆,禁足多久就该是多久。
他沉下脸,出乎意料地驳斥了这件华翎以为的小事。
谢太师端着一方茶盏,静静地饮茶,也没有过问的倾向。
定国公的年纪堪当先帝的长辈,历经数朝的威严浓厚无比,华翎抿抿唇却没有害怕他,反而睁着一双清澈的水眸吩咐素芹将点心送过去。
“父亲说得对,她一个未出阁的小娘子多磨磨性子是好的。”明明她自己的年纪比谢三娘大不了多少,可说话的神态又完全将谢三娘当做小辈对待,加上她自然唤定国公的那一句父亲,软软糯糯的也像是小女儿家在撒娇。
谢珩暗中挑了挑眉,抬头看向他的父亲定国公。
定国公冷沉的脸色果然有些挂不住,世家规矩森严,他儿女孙辈虽然成群,但敢以这种语气唤他的人还真没有。
谢三娘胆子够大了,对着板着脸的定国公也只是规规矩矩地福身行礼。
“……嗯。”定国公颌下发白的胡须抖了两下,也端起了茶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