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萧言暮都记得那个冬夜。
那是很长很长的一个夜。
北风和吴老太的哭声混在一起,马蹄踏在道路上,发出规整沉闷的踩踏声,马车的窗欠出一条小缝隙来,她睡不着,便从里面往外看。
远山大雾,静静自然。
了了乌山远,纷纷宿雾空。
沈溯行在她的马车旁,她一推开马车,便看见月色下的沈溯的半张面。
月悬在沈溯的头上,随着他一起走在这山野间,薄薄的月色落在他的面容上,在夜色间,那张脸被晕染出几分泠泠的光,背若青松直,眉若飞刀冷,北风浸窗寒,美人悄探窗。
他看向她,漫不经心的一瞥,似是闲聊一般,与她道:“很快便天亮了,山间的日出很美,萧姑娘少出京,当是没瞧过。”
萧言暮记上了心,时时趴在窗边往外看。
她看景,却没察觉到,她也是沈溯的景——沈溯常看她。
她趴在车窗上,一张瓷白的小脸蛋透过木窗缝隙,软肉压在窗柩上,压出小小的一团,看上去好咬极了。
红艳袅烟疑轻语,素面映月只闻香,瞧一眼,就要勾掉他的魂。
他的欲念越来越具体,以前只是朦胧的想,但现在,他几乎能勾勒出一个画面来,他将萧言暮摁在怀里,含着她的嫩肉细细的咬,咬到她哭着求他。
沈溯的心似乎都躁了两分。
萧言暮尤未察觉,只一门心思的等日出。
不过片刻后,她果真瞧见了日出。
初升的日从山后爬起来,将半边天都染成一片金红,云彩不复与月般清冷,随着金阳一起灿灿的亮着,群山层峦起伏,青绿覆白雪,又以流淌的金云为裙带,在旷野间作舞,一行云雀斜飞而过,点缀这江山美图。
近处枝丫堆雪,远处金乌映山,驱散了每一寸阴霾。
她走完那一个长夜,便觉得这世间再也没什么能困住她的了,她见识过苦难,战胜过苦难,拨开凌冽寒冬的雪,她自己寻到了春天。
萧言暮一时心中宽阔极了,瞧了许久的景色,待到骨头生冷时,才重新关上了窗。
等他们到县内时,已经是辰时了。
县衙老旧,大门上红漆斑驳,匾额更是破了个角,有道是官不修衙,远远望去都有些破败之意。
之前程小旗带着萧言暮来看王寡妇的时候,此间县令没来管过他们,只派了个捕头来,但这次沈溯带人来后,此间县令亲自出来迎,生怕怠慢了沈溯。
程小旗将吴老太带入县衙内审讯,吴老太初初时还是硬咬着牙不认罪的,但是她哪里扛得住程小旗的审讯,几句话便被套出了缘由,此后只能哭嚎着认罪。
程小旗将吴老太交给县衙后,县衙就要开堂审案,准备判决。
这一系列的事情需要开堂,允平民陪审,所以县衙前会有人敲鼓,引来四周的平民围观,平民们聚在大堂之外,可以听见里面的动静。
升堂的过程,沈溯估计是没什么兴趣,所以没去看,萧言暮倒是好奇,拉着程小旗跟她一起去旁听了片刻。
这案子简单,判决的速度也很快,按律法,□□人者,成了,判流放三千里,基本会扔到一个贫瘠地方,或是开垦山路,或是挖矿挖玉,或是修筑城墙,总之不断劳作,直到死为止,若是不成,会被流放五百里,也是直到死为止。
但此案件,作案的吴家二郎已死,无人可判,只能来判吴老太,吴老太协助作案、知情不报,论律来判,也是流放三千里。
流放也是有流程的,要先杖脊,再刺面,后配役,但吴老太这个状态,估计连第一步杖脊都撑不过去。
而王寡妇,虽然杀了人,但是也算是“正当防卫”,故而免除刑罚一死,重获自由。
堂前上,王寡妇听闻自己被判无罪后嚎啕大哭,而堂外冲出个年轻书生来,抱着王寡妇一起哭。
萧言暮当时站在旁听处远远瞧了几眼,只瞧见是个俊俏的小书生,看年岁也就十六岁左右,尚未及冠,眉眼乖巧温润,瞧着就听话极了,像是书堂里面读书最好的学子,周身都透着一股子羊羔般无害温和之意。
他跪在王寡妇身旁,哭的比王寡妇还厉害,抽泣着喊“姐姐”。
萧言暮远远瞧见了,心想,这应当就是那位为了王寡妇的安危,一直在奔走的弟弟。
她一时间觉得心里暖洋洋的,虽然她自己的弟弟不怎么样,但是旁人家总是有好弟弟的,瞧见王寡妇的模样,她就觉得这一趟她没有白走,一股热热的气在她自己身体里游走,她想,人还是要做些好事,要去抗争的,哪怕这些事在外人看起来有些蠢,但她自己知道,她是对的。
萧言暮一时念头通达极了,只觉得周身都轻盈似风,浅淡的面上浮起了几丝笑,转而拉着程小旗便往衙门外走。
沈溯和马车都等在不远处,这次的案件结束之后,他们要上马车,准备回京城了。
她们俩从衙门出来的时候,程小旗挡着周遭百姓的人流,偶尔一垂眸,就看到萧言暮一张素净的面颊贴在她肩侧,莹润的面上带着浅浅的笑,人都像是发着光的。
此次出来,许是因为已经被撞破身份的缘故,又或许是因为沈溯在的缘故,所以她没戴面具,大大方方的露出来一张面来。
萧言暮是极美的,一张面似是清秋寒冬,月冷霜花堕,一枝和雪香,凉便凉吧,偏那双眼又透着狐媚狡黠的妖劲儿,唇瓣一勾,又凭空多出几分春意,引人来攀折。
程小旗都晃了一瞬的神,脑子里骤然想起之前韩临渊上门要人的事情,她猜测,萧言暮多半真是人家的夫人,只是不知道沈千户为何将人藏下。
她这念头才转到这儿,便忍不住一脸探究的看向街巷对面。
马车还好端端的放在街巷处,两个私兵正守着,沈溯不知去了哪里,现下还没回来。
她们二人距离马车不过百步远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道脚步声,程小旗急转过身,将萧言暮护在身后。
萧言暮随之一起转身,向她身后望过去。
她的目光穿过程小旗的手臂,看到了个奔跑而来的少年郎。
少年郎穿着一身浆洗到褪色缕丝的水蓝色书生袍,因为未曾弱冠,所以只以一根木簪挽着鬓发,他生了一双杏核眼,人也白嫩,一路跑来时还有些气喘,但瞧见萧言暮和程小旗时,一双眼都多了几分亮晶晶的喜意。
“二位大、大人——”这位少年郎显然不知道萧言暮是谁,只能含糊的称呼她为“大人”,一边称呼,一边俯身抬手,给萧言暮和程小旗行了一个书生执扇礼,道:“我名“王玉扇”,多谢大人,我姐姐说,是您二位帮她洗清了冤屈,她叫我给您行个礼。”
萧言暮只温柔的瞧着他笑。
多好的一个弟弟。
“好,我收到你姐姐的谢意了。”萧言暮瞧见他,便像是瞧见了萧言谨小时候屁颠屁颠跟在她身后的模样,眉目也多了两分温柔,含笑与他道:“回去陪你姐姐吧。”
王玉扇似是没想到萧言暮这般好说话,一双杏眼迎着萧言暮一看,便立刻低下头去,应了一声“是”。
他长得好嫩,程小旗抱着胳膊瞧了一眼,调侃般道:“好个小郎君啊。”
王玉扇瞧了一眼程小旗,见程小旗英武十分,粉白的面儿上便浮起了一丝羞涩,又胡乱行了个礼,转而跑了。
萧言暮和程小旗都没把他放在心上,转身从县衙门口离开,回了马车前。
沈溯这时也从隔壁的街巷回来了,他手里还提着一个油纸包,里面应当装着一些吃食,三人迎面碰上,沈溯将油纸包递给萧言暮,道:“路上吃。”
说话间,沈溯又丢了一个油纸包给程小旗,程小旗匆忙接下,道:“谢过大人。”
从昨日出来到现在,一夜半日,一群人都只用了些干粮,难免饥肠辘辘,接下来还要一路走回京,不吃点东西不行。
萧言暮接过油纸包,问道:“你们呢?”
“方才你们去看审案的时候,我们吃过了。”沈溯点了点旁的两个私兵,道:“走吧,回程。”
他须得快点回京,其一萧言暮已经足够疲累了,该早些休息,越早回京越好,二是韩临渊的后手一直没来,沈溯暗暗担忧,不想在外过多停留。
萧言暮自然点头称“是”。
她爬上马车后,一行人则迈开步伐,往京中回。
辰时开行路,到了午时,他们才回到京中沈府。
午时的京中又落了一场细细绵绵的雪,雪很细,轻轻柔柔的落在地面上,风一吹,雪便纷纷扬扬的飞。
冬日正午的白虎街依旧如同往常一样安静,沈府院内青绿深沉的松木探出一截来,青瓦松木,白雪覆墙,远远一望,便透着一种平和的气息,离得近了,都能嗅到淡淡的松木香。
马车在平整的街巷上跑的更快了些,马车上的玉器碰撞间,缓缓停在了白虎街后门口。
马车彻底停下之前,萧言暮偷偷推开窗户往外看,想要瞧一瞧沈府门口有没有人蹲守,她怕再碰上韩临渊,但是这一次,沈府四周依旧是干干净净的。
韩临渊就像是一场梦魇,时时刻刻绕着萧言暮,这件事一直不解决,她就一直不安心。
想到此,萧言暮又悄悄瞥了一眼沈溯。
沈溯在她前方骑马,没有看见她的小动作,恰好马车停下,萧言暮匆匆关上车窗,走出马车车厢。
萧言暮自马车上下来,这次是由程小旗扶了一把。
她们二人下马、下车的时候,私兵也跟着一起收拾马车,沈溯倒是未曾从马上下来,只立在马上与萧言暮道:“我还要去一趟南典府司,你回去休息,有何事便遣人去寻我。”
萧言暮当时一回头,便瞧见沈溯立在马上,满天的雪在他身后飘过,他挺拔的肩膀上也落了些白色。
那时雪阳青松,一半溶溶白,碎冰浮翠,半抹君面美,一阵北风吹来,他的袍子随着风卷动了两分,一张俊美的面庞向她望过来时,莫名的又顿了顿。
萧言暮应下,又补了一句马屁:“沈千户日理万机,万望自珍,记得休憩。”
她现在已经开始擅长拍马屁了,没事儿就来拍一句。
沈溯又扫了她一眼,这一眼扫的极快,像是被烫了似的,目光都飞快挪开,竟是没有回她,只匆匆调转马头,纵马离开。
萧言暮眉头一皱,心想,难不成她这马屁拍的不好?她转而看向程小旗,低声问:“我是说错话了吗?”
待到沈溯的马离开这条小巷之后,程小旗才敢跟萧言暮说话。
“这一道儿上憋死我了。”她先是长长的舒了口气,后是碎嘴子一般道:“应是没错的吧,一句关心人的话而已,沈千户一贯不爱理人,说走就走的,你也别放在心上,没事儿多拍,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嘛,嗨,我刚才也该加一句的,没敢说话。”
她对沈溯的恐惧比萧言暮深多了,沈溯冷个脸,程小旗都觉得后背发凉。
说着说着,程小旗又开始念叨别的,从吴老太的事儿念到沈溯随手买来的包子不怎么好吃,最后还突然絮叨到了那个王玉扇。
“啧,小孩儿长得皮薄柔嫩的,可真招人。”她叹了口气,道:“我要养个这么好看的夫君便好了。”
萧言暮闻言轻笑:“你喜欢这类型的男孩?”
瞧着乖巧极了。
“多嫩生啊,谁不喜欢岁数小的呢?”程小旗一张黑面上浮起了几分艳羡,道:“可惜啦,人家也够呛能喜欢我。”
她是个锦衣卫,本身就不好找夫家,又是个女人,两相叠加,更难找,更何况,人家小书生年虽幼,却已是秀才啦,日后保不齐做官呢,怎么能喜欢她这类的。
程小旗絮叨了大半天,跟着萧言暮一起回了东厢房。
沈溯的院儿名为“青松院”,院内一套正房,萧言暮睡在东厢房,程小旗睡在隔壁,方便保护萧言暮,俩人离得极近,院内也没有什么丫鬟伺候,所以萧言暮需要打水时,都是程小旗给提水忙活。
萧言暮这回出去跑了一整日,回来时觉得自己都灰头土脸的,难免想沐浴,程小旗便蹭蹭蹭给她提水。
萧言暮则回到净室里,把自己扒光了,躺在净室的木缸里,享受着滚热的沸水,她躺着躺着,突然想起什么,睁眼问程小旗:“南典府司的仵作笔试,是什么样的啊?”
程小旗拎来个小马扎坐下,蹲守在木缸一旁,念念叨叨的跟萧言暮说话,她嘴碎话多,而且知道的也多,常常一个人能说上一上午,萧言暮就安静的听。
“仵作笔试不难,就是一些基础的问题,尸体多长时间腐烂,特定地点死亡的人有什么明显特征,生产过的女人盆骨和男人有什么不同,中毒而死的人的最大特征是什么样的,然后有一些比较偏僻的毒药,会造成特定的效果,需要一一写下来。”
“有时候吧,我们的仵作还得当医者用,所以你得通一些药理,自学也好,跟人请教也好,一些基础的病症你得能治,技多不压身嘛。”
“你是女子,过仵作笔试的可能性还会大一些。”程小旗一边给萧言暮浇上一瓢热水,一边道:“因为南典府司的仵作缺女人,旁的一些小城镇里少这些讲究,寻常人家到了验尸的部分,都无权利向县内要求仵作的性别,但是南典府司间的案子多权贵,若是有女子死了,人家点名要女仵作来,我们便要去寻女仵作。”
“南典府司上一个女仵作——唔,还是前几年的事儿了,出任务的时候受了伤,回来便不做这一行当了。”
程小旗说话间,还扫了一眼萧言暮的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