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真恶向胆边生,突然捏住他下巴,伸出另一只手捏了捏他的?脸。
是?软的?,持清的?脸意外的?软,玉色一般白皙的?脸颊被她掐了一下,洇出潮红色的?印子?,持清却像是?感觉不到疼似的?,还往她手上蹭。
姜真微妙地笑了笑:“原来你的?脸也是?软的?。”
“人不都是?这样的?吗?”
持清一双眼睛沉默至极,低头看着她,半晌才说道:“衣袖湿了,难受吗?”
湿了的?布料贴在?肌肤上,自然是?难受的?,姜真点点头,他的?手才落在?她的?胳膊上,指尖抚过?之处,濡湿的?衣服瞬间?焕然一新,没有半分水汽。
“无源之水污秽,日后小心些?。”持清若有若无地瞥了一眼姜真身后的?池水,面容冷淡。
姜真总觉得他像是?话里有话的?样子?,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双眉轻轻地皱着,持清指尖抵住她眉心,几不可闻地低叹:“算了,随你心意吧。”
刚刚一闪而过?的?窒息感全?然不见,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微风吹过?他的?衣衫,持清的?面容有种说不出来的?朦胧柔和。
她的?记性还没那么差,但也差不过?快习惯他身上时不时透出的?压迫感了,她从来没觉得持清真的?像他表现出来那么淡然无害。
姜真幽幽地开口:“你……”
话到嘴边,她却有些?不想说了,斟酌了很久,才缓慢地接上:“姜庭去哪里了?”
持清阖上眼,宁静的?面容在?阳光镀了一层斜斜的?光,沉静明透,似是?在?感知什么,片刻后说道:“西南处的?宫殿。”
他话音落下,自己径直往前走,没有等她,姜真跟上他,他又刻意放缓脚步和她并肩。
姜真没有急着走,和他慢慢在?院子?里踱步:“我什么时候才能恢复真正的?记忆?”
“很快了。”持清摸了摸她的?头发,她的?头发,到脖子?,再到肩膀,都格外柔软,让他心软地不行。
他想像拥抱孩子?一样密不透风地用双臂缠绕着她,害怕柔软触及到什么尖锐之物,受到伤害,但姜真不是?易碎的?幼童,萌芽时需要空气和雨露。
他或许不懂得如何用凡人的?方式去爱她,但也能感受得出她讨厌什么,所?有的?饥饿、贪婪、占有欲都需要隐藏在?最深的?地方,永远见不得光。
“很快——”姜真慢吞吞地说道:“是?多快。”
“或许,需要某个?契机。”持清牵着她的?手,眉眼温柔恬淡:“你走到了这里,意味着契机就在?面前。”
“我恢复了记忆,会去见封离,你还会留在?人间?吗?”
持清现在?的?身体,显然是?凡人的?身体,能力越强大?,躯体的?负担就越大?,姜真不知道他这幅身体还能坚持多久。
持清目光温柔落在?她脸上:“我现在?降身人间?的?媒介,是?你手上的?骸骨,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那你之前是?用什么媒介降身人间?的??”姜真心里浮起些?淡淡的?疑惑,她第一次见到‘伏虺’的?时候,骸骨还在?诸敝州好好的?待着。
持清笑了笑,没有回答她。
姜真拉着他的?手,微微向前跑了两步,转过?身来。
十指相扣,她感觉到彼此的?脉搏透过?肌肤贴在?了一起,有些?奇怪,持清是?没有脉搏的?,她不是?第一次触碰身为?尊君的?他的?手,他好像一片冰冷的?雪,又或者一座漠然的?神像。
她突然想起了他真正的?模样,仙界那些?没有任何值得惦念的?回忆,她曾经在?他身边怀疑、忐忑,甚至有些?害怕的?情感,都渐渐地染上了另一种情绪。
她突然很想再见到真实的?他,虽然只是?一瞬间?的?感觉。
姜真摇了摇他的?手指:“你真的?什么都不在?乎吗?我想杀了封离,仙界会乱,天地会变,你也不在?意吗?”
持清的?目光随着她的?身影而动,眼里的?漠然和死寂被摇晃的?光影覆盖,逐渐显露出一丝浅淡笑意。
他的?长发拂过?她脸庞,在?风中?飘荡,身影像一支凄切的?骨,随时都有碎为?齑粉的?可能。
“我在?瑶池等你。”持清低下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贴近她的?额头,亲昵地蹭了蹭:“不要怕。”
世间?万物的?消融再生,或许平等。
唯有姜真,是?他唯一的?私心。
·
宫内很快恢复原本的?肃穆宁静,姜庭以雷霆之势撤回表面声势浩大?的?搜捕,将这件事就这样一笔抹销。
言拙仙解,星宿归位,封离肯定已经知道,却还迟迟没有动静。
常素危帮她暗中?查探慧通的?下落,一无所?获,这个?隐藏在?净慈寺多年的?伥鬼,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人间?再也找不到他的?一丝踪迹。
姜真还想等一个?持清所?说的?契机,等到一个?完整的?真相。
姜庭不愿她和持清多待一分一秒,恨不得把自己黏在?她身上,监督着她有没有和那谁共处一室。
只要接触过?姜庭一段时间?,就会知道他有多胡搅蛮缠,姜真更是?比任何人都了解他的?秉性。
姜真实在?不想当着姜庭的?面说告别,但事情没有解决,她就迟早得离开。
姜真看着他,他就后靠在?椅背上,侧过?脸,也不回视她,表情充满孩子?气的?漠然。
姜真要开口,他就立刻端坐,持起奏章,假装认真研读。
姜真看见了隔着奏章后,他漂移的?眼神和攥得发紧的?手。
“奏章拿倒了。”姜真手支在?桌子?上,对他笑了笑,像是?某种带着露水的?花,有种潮湿的?芬芳。
姜庭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她这样的?神情了,除了在?梦里,他们之间?一直是?越来越远的?,距离远到了他再看她的?脸都有些?模糊,所?有的?一切都能隔在?他们之间?,还有可笑的?世俗。
明明他们才是?这世间?最牢不可破的?关系。
——曾经是?。
姜庭忌惮着那个?叫伏虺的?男人,观察着姜真的?表情,试图从她脸上看到一点此刻的?心思。
那个?叫伏虺的?男人会告诉她真相吗?
姜庭天不怕地不怕,只害怕他和姜真之间?最深的?联系成了废纸,如果姜真发现了他并不是?皇后的?亲子?,和自己没有一点血缘关系,还会把他当成弟弟吗?
他赌都不敢赌这个?可能。
姜真对他的?爱,是?他最大?的?倚仗和底气。
姜真看他仿佛在?发呆,叹了口气:“在?想什么?”
“你是?不是?,”姜庭说话的?声音像是?自言自语:“又要丢下我了。”
姜真安安静静地坐在?他对面,却仿佛和他隔了一层屏障,遥不可及,她轻轻啜了口茶:“又什么,我从来没有丢下过?你。”
“你又在?骗我!”
姜庭提高声音,含着隐隐约约的?怒音,似是?委屈地撒娇,眼眸里又含着那样深的?怀疑。
他曾经希望姜真永远只看着他一个?人,可到头来一切都只是?徒劳枉然。
姜庭脸上表情茫然,漠然地盯着她,像个?疯子?一般重复:“别走,别骗我,好不好,阿姐。”
姜真拍了拍他的?头,姜庭猛地抬起头,往她手心里钻,眼泪要掉不掉地挂在?原本凌厉的?眼睛里,脸部清瘦的?轮廓和她初见他时重合在?一起,那么瘦那么小的?孩子?,一张饿得凹陷的?脸上满是?淤伤,嘴角都裂开了,全?是?血迹。
其他贵族的?小孩跟在?他后头,用火烧他的?头发,说他是?魑鬼,才会有两只眼睛。
他住在?最偏僻的?宫殿,没有人伺候,她却每天都看见有内侍出入他的?房间?,每每都要端出一盏不知名的?东西。
姜真蓦地心软。
姜庭的?房间?里永远充斥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血腥味,姜真第一次和他说话时,才发现他并不会说话。
宫里没有人教他说话,也没有人会和他说话,他的?嗓子?不用来惨叫,便只能当个?哑巴。
姜真掀开他的?衣服,发现他瘦得骨头根根分明的?身体上,肚子?瘪下去,伤疤交错,没有一块好皮好肉。
她愚蒙的?父亲,嫉妒自己的?子?女?,嫉妒一个?弱小的?孩子?,不愿让姜庭好过?,又贪图他的?血肉,以为?人皇之体的?血能滋润他的?龙气,让他永继江山。
姜庭警惕地看着陌生的?她,不断地往后蜷缩,姜真比他大?些?,女?孩又个?子?拔高得快,他知道自己抵抗不过?,以为?她也是?要来打他的?。
姜真闻到了掩盖在?血腥味下的?腐烂气味,那股恶臭经久不散,像是?尸体身上散发出来的?味道。
姜真一表现出想探寻的?动作,他就异常恐惧和激动,他那么瘦弱的?一丁点,死死地咬着她的?手,他像野性未驯的?小兽,牙齿还没掉,虎牙却意外尖利,将她的?手背生生地咬出两个?血洞。
姜真一边制着他,一边从他的?枕头底下翻找出了已经发霉的?糕点,上面明晃晃两个?带着凸出齿印的?咬痕,他吃了居然还能活到现在?,真是?命大?。
但糕点是?没办法散发出脂肪分解的?恶臭的?,姜真没办法从他破陋残旧的?屋子?里找到气味散发的?源头,只能掰开他的?嘴,起身时,却发现鞋底有些?粘粘。
黑色浓稠的?液体渗到她脚边,低庂的?床榻下,一个?腐烂到看不清的?人头,和几截断肢堆在?一起,流出黑色的?水痕,越俯身,味道越浓重恶心。
姜真抬头,小孩面无表情地大?口撕咬着她刚刚为?了哄他而塞的?糖糕,神色漠然,两只不一样的?眼神同时盯着她,没有任何属于人的?感情。
看这尸体的?腐烂程度,这孩子?居然就这样在?尸体上睡了十几天。
姜真缓慢地指了指床榻下的?东西,姜庭冷冷地看着她,脱掉自己身上最后一件单薄的?衣服。
他胸口一道深到几乎贯穿的?鞭伤,还在?往外滴着脓液,旁边翻开的?肉已经不是?红色,微微泛着黄,伤口中?间?夹杂着些?碎土,灰尘簌簌往下掉。
姜真没有问他是?怎么杀了这人的?,坐在?他床边很久,才轻声说道:“伤口是?不能用土填好的?。”
她帮他处理了床下的?尸体,这尸体原本是?看守姜庭的?内侍,消失不见,也没人会相信是?姜庭做的?。
姜庭的?伤过?了很久才好,不能找太医,姜真自己学着书上的?法子?,割掉了他胸口坏死的?腐肉,帮他沐浴,裁了自己的?裙子?给?他做了一身厚实点的?衣服——姜真实在?不精通这些?活,做出来的?衣服只能蔽体。
姜真教姜庭说话,教他识字,在?自己都难以摆脱的?囚笼里,姜庭是?唯一让她宽慰的?解救,她从来没想过?让姜庭回报她什么东西,帮助姜庭只不过?是?在?帮助自己。
她并不是?一个?同情心泛滥的?人,死在?宫中?的?人不计其数,她保护姜庭,也并不全?是?因为?姜庭是?她的?弟弟——一个?没有人愿意承认的?血亲。
姜庭让她在?疯癫的?母亲和父亲中?,还保有一点“正常人”的?思维和感觉。
从姜庭第一次磕磕绊绊地跟着她的?声音喊出一声“阿姐”,再到现在?流着眼泪抓着她恳求地重复“阿姐”,到底已经过?去多少年了?
人仿佛只活在?那么几个?瞬间?,好像她只是?一眨眼,他就已经个?子?拔高,变成了另一个?模样。
姜真恍惚了一瞬,抓住姜庭的?手,阻止他发疯:“我又不是?要死了,也不是?不回来了,你这么激动做什么。”
“你不在?我身边,和离开有什么区别。”姜庭神情愤恨,声音又出奇的?冷静:“你还不如死了,我和你,一起去死,埋在?皇陵,多好。”
姜真冷静地反驳他:“我就算真的?死了,也入不了皇陵,更不可能和你埋在?一起。”
根据南燕的?惯例,公主要另修公主陵,不入皇陵。
“我说了算。”姜庭阴恻恻地说道,试图盖住她的?声音:“我让你当皇帝,你不就能埋在?皇陵了。”
姜真噗哧一声笑出来:“生前的?事还未算清,你倒已经开始准备后事了。”
“若我死了,只和阿姐葬在?一处。”姜庭冷冷道:“若不能和阿姐葬在?一处,一把火烧了便是?。”
姜真突然摸了摸他的?脸,姜庭的?脸还有些?湿润,他生得个?高,眼锋锐利,打湿之后,又可怜得像只小狗。
“你死后,自然要和皇后合葬。”姜真声音飘渺:“你可有什么心仪的?女?子??”
姜庭脸色由苍白又升腾成难堪的?涨红,泪水不知不觉地又落了下来,慢慢渗进她袖子?里,失去踪迹,他咬着嘴唇,再次开口时,已经有了隐隐的?哭腔:“阿姐?”
他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抓着她的?手隐隐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