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访眉头皱得更紧,半晌,无奈地叹口气:“小乔,你与小时候比,变了太多。”
“周叔,没有人可以永远八岁。”骆乔收刀入鞘,起身朝周访奉了奉手,“我还有事,周叔少陪。”
周访目送骆乔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思索片刻,叫来了副将耳语几句。
“这……这不能够吧?”副将惊愕地瞪大眼,“使君对骆季平可是有提携之恩的。”
周访轻捶了副将一拳:“少废话,明日一早你就走,除了使君,话不可再与他人说。”
“知道了。”副将揉了揉被捶的胳膊,咕哝:“小乔这几年是战功赫赫,再说,要是没有她和小意亲自去游说刘行谨,咱们拿下邺城恐怕会是几多波澜。”
周访轻嗤:“大张旗鼓拿个假的传国玉玺去,还故意搞得天下皆知。”
“将军,您怎么知道是个假的?”副将惊讶。
真的传国玉玺是老子亲自交到席司徒手上的,老子还能不知道!
周访虎目一瞪,不耐烦地把副将赶出去。
他在屋里坐了一会儿,满脑子全是胡思乱想,越想就脑子越乱,越乱还越想。
最后他不得不承认自己除了打仗还不错,其他都不行。
与其自己在这儿钻牛角尖,不如去找那两个小鬼问清楚。
出了屋,他问明骆乔的去向,跨上马往邺宫而去。
骆乔带兵进城后一直在平息城中各处的骚乱,她命令士兵不准在城中劫掠,但对城中顽抗之人也毫不手软格杀勿论,杀敌人、揍自己人,一直忙活了大半个月,到今日才有空闲去邺宫瞧上一瞧。
“楼钦的妻儿族人现在还关在坤华殿里。”骆意裹着厚厚的狐裘抱着手炉从马车里探出头来跟姐姐说话,一阵寒风刮来,立刻把他吹了回去。
“让你在屋里好生待着,你偏要出来吹风,现在知道冷了吧。”骆乔好气又好笑。
“也没有特别冷。”骆意的声音隔着马车闷闷的,很是郁卒的样子。
之前从彭城郡到燕郡再到邺城,一路奔波都没有生病,他还以为自己变强壮了呢,哪晓得进邺城后的第三天一场寒潮将他放倒,喝了十来天的苦药,这两天才好转。
“你老实在马车里窝着。”骆乔勒紧缰绳扯住总想疯跑的玄青,叫它跟着马车慢慢走,惹得玄青不满地连打好几个响鼻。
邺城在前汉的时候是陈王的封邑,现在的邺宫在当时是陈王府,规模不大。后前汉覆灭,诸侯并起,一支诸侯发迹于邯郸,盘下邺城后把陈王府改成了自己的宫殿,后三百年间几多扩建才到了如今的规模,但也是四国国都里最小的宫殿。
前朝三大殿依次过去是太武殿、金华殿、晖华殿,从太武门进去便是太武殿前廷,偌大的广场上有不少的血迹。
骆乔控着马四处瞅了瞅,现在的太武殿是空无一人,可当初城破宋军冲进这座宫殿的情景如何可见一斑。
到了殿前丹陛下,有九口巨大的铜鼎一字排开,鼎皆赤色饰有云雷山火、龙凤饕餮等文,精美非凡。
“听说邺宫都被抢空了,怎么还剩了几口鼎。”
赶车的驾士道:“这几口鼎极重,合十人之力都只能挪动分毫,他们可能是想等临走时再把这些鼎挪走吧。”
骆意从马车里探出半张脸,未免被冷风吹到,他这次老老实实把毛兜帽给戴上,白绒绒的一团,“这九口鼎是霍协裂土为王时从长安宫里带来的,有个说法是,这九口鼎是帝禹铸造的九州鼎。”
骆乔张嘴就是一串大笑:“哈哈哈哈哈……很幽默。”
骆意亦笑:“《封禅书》中有载:‘周德衰,宋之社亡,鼎乃沦没,伏而不见。’又有说,九鼎没于彭城泗水之下,始皇帝南巡之时,派万人打捞,毕竟是江水滔滔,无从觅处,只得徒劳而返。”
“那这鼎是谁铸的呢?”驾士好奇问道。
骆意说:“汉史里没有哪位皇帝下令铸造重鼎的记录。这样的大事,史书多少都会记上一笔的。”
骆乔道:“那就是魏国的哪个皇帝铸的。”
骆乔下马,走到最近的一口铜鼎前,双手握住鼎口,略一用力把鼎提了起来,掂了掂,回头说:“的确有些分量。”
“幢主都说有些分量,看来是真的重。”驾士把马车赶到一口铜鼎近前,好叫军师能近距离看清铜鼎。
骆意细细看了铜鼎,说:“魏国定都长安的时候抓过一批能工巧匠,这鼎有可能就是那时候铸的。汉人在魏国的日子从来都不好过……”
他说着渐渐没了声音,面露思索之色,忽然又轻笑了一声。
骆乔放下铜鼎,仰头看着丹陛之上的太武殿:“上去瞧瞧吧。”
太武殿前的丹陛石用的是浮雕的方法,纵使不陡马车在上面也走不了,这宫里早没了人,没法找来轿辇,骆乔把弟弟从马车里接下来,摸了摸他身上的大毛披风确认厚实,才一同顺着丹陛而上。
登上月台,面前太武殿破败的模样叫姐弟俩都有些吃惊。
“门都没了?!”
“门是金丝楠木的,被冀州军给卸走了,说是可以拿去做家具。”驾士停好马车赶上来,给姐弟俩解释。
他是骆意身边伺候的,骆意前些日子病了没走动,他也无事可做便到处去看热闹打听,可是知道不少秘闻哩。
姐弟俩都有些无语,还好这些人手下留情,没把殿里金丝楠木的梁柱也割下搬走,要不这大殿都得垮了。
进了太武殿,空旷的大殿一片狼藉,连御座都不见了,委实刷新了姐弟俩对士兵们能劫掠到何种程度的认知。
除了太武殿,金华殿、晖华殿的情形也一个样儿,邺宫的宫人内侍在城破那日四散奔逃,如今地上积了厚雪早无人清扫。
骆乔扶着骆意踩着雪继续往里走,到了皇后居住的坤华殿,这是唯一没有被破坏的殿阁,楼钦的妻儿老小和一部分族人现今在关在里面。
最开始关他们的倒不是宋国人,而是前东魏内史令等人。
楼钦被俘,宋军围城,楼家人这个说要去救皇帝,那个说你们立刻出城去干掉那个姓骆的女人,好的主意一个没有,裹乱倒是得心应手。内史令等人被闹得是一个头两个大,最终忍无可忍,把楼家人都抓了,还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全都关进了楼家那个皇后住的坤华殿。
投降之后,内史令等人对城中的情形知无不言,其中就有被关在坤华殿里的楼家人。
宋军这边也没动楼家人,顾缙派了一队士兵守在坤华殿外,楼家人今后的去留就得看楼钦了。
守着坤华殿的冀州军看见骆乔,唤了声“骆幢主”但没有要打开门让骆乔进去的意思,甚至有阻拦的意思。
下面士兵会如此做,只能是因为上峰有令。
冀州军进城时有一个团的士兵去了城中东市劫掠商户,正巧被骆乔遇上。
三百人,被骆乔打得几乎不能自理,无一幸免。
顾缙找上门来为自己的士兵讨说法,也被骆乔给打了。
骆乔对顾缙算是客气的,只轻飘飘的打了一拳,顾缙的脸不抗揍当场就肿了个包,那他只能在自己身上找原因,为什么他的脸如此脆弱。
自此,冀州算是与豫州结下梁子了。
骆乔对冀州兵防备的态度并不意外,也没兴趣进坤华殿对楼家人瞧上一瞧,与骆意继续往后宫走去。
冀州兵们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骆幢主自己走了,要是起了冲突就他们这十几二十人都不够她塞牙缝的。
“顾都督此次破城之功甚大,咱们可得上表为他好好请功。对吧,军师。”骆乔对骆意说。
骆意笑着点头:“幢主所言极是,属下回去就起草功表,以顾都督之功,必得是骠骑将军才能与之匹配。”
骠骑将军乃第二品,除第一品的三公之一太尉,是武将能晋升的最高官职了。
宋国朝廷的太尉一职一直虚悬,太尉管辖的军政一直由管民政的司徒兼管。
顾缙升为骠骑将军的话,得去建康,然军政在席司徒手中,他又没了冀州,对他来说是好是坏还说不清。
但有一点,某骆姓姐弟的心眼真不大。
冀州与豫州结梁子?
那行,他们就想办法把冀州的老大换一个。
“席颂大哥在荆州任治中从事多年,也可以挪挪地儿,冀州与兖州挨着,挺好。”骆意都已经想好换哪一位了。
骆乔说:“顾都督会感谢我们的。”
第258章
地盘打下来了, 朝廷自然要论功行赏,只是怎么赏、赏多少,这里面的人情世故大了去了, 且关系到对地盘和权力的瓜分, 各方皆慎之又慎,暗中的“搏杀”都进行了好几轮了。
其激烈程度, 那真是路过的狗都要挨一巴掌。
之前收复的豫州、洛州没有此等盛况, 不是这两州之地不重要, 就战略位置上来看,豫州的位置对宋国来说比邺城更重要,而洛州与雍州相邻, 长安京就在雍州。
可他国都城到底在情感上就很不一样, 战略位置是次等又如何,拿下邺城的地盘代表的是在朝堂上的话语权。
以后邺京就没有了, 只有宋国治下相州州治所邺城。
冀州都督顾缙是实实在在没有想过要入邺城司牧相州,他自己对自己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他在冀州,虽是第四品,可他是握着民生军权的州都督, 说一句是冀州土皇帝亦不为过。
然他若是去了建康京, 可就太不能看了, 人脉势力全得重新经营。
同理,他去邺城也是一样,宋国还没有可牧两州的刺史都督。
冀州他是绝对不可能放弃的, 攻下邺城后他如此积极活动, 目的是想从现在的相州划一部分地盘到他的冀州去。
他都已经选好了,他要清河郡。
顾缙还不是在攻下邺城后才行动的, 在出兵之前他就派心腹与建康京里的各方联络了,其中,柳光庭他还是让他的亲兄弟上门拜访的。
他亲兄弟得知他仗还没打就准备要瓜分地盘,就很无语:“你就这么确定能打下邺京来?”
顾缙很有信心:“骆季平此人的战术谋略我还是服气的,何况他那女儿猛成那样儿,攻下邺京是迟早的事。”
骆乔玩的那一出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联系兖、冀、洛、襄等州共同出兵、荆州往南浦调兵都是骆衡在出面协商席司徒在背后鼎力支持,众人自然都以为这战术是骆衡的主意,熟不知这过于大胆的战术是骆衡一双儿女搞出来的,他甚至还要晚于席司徒知道。
顾缙的算盘已经打好,各方关系也打点到位,就等元节之后朝廷的诏书下发。
“等诏书下来,你就带人去接管清河郡,”顾缙对亲弟说:“朝廷不能耽误春耕,正月里诏书肯定下来,你先济南准备准备。”
可顾缙的弟弟还没来得及回济南郡,建康京那边就传来一个坏消息……不对,好消息……也不对,又好又坏的消息。
好消息:顾缙功大,可能会连升两阶,升为二品骠骑将军。
坏消息:不仅清河郡没戏了,顾缙有可能连冀州都弄丢了。
消息都传到邺城来了,空穴来风,顾缙如遭雷击,整个人都傻了。
不是!
为什么啊?!
他怎么就功大到可以连升两级了?!
他还没反应过来,身边的就已经开始恭喜他了,活似他不是有可能连升两阶,而是已经连升两阶。
这也就罢了,他弟弟居然也跟着一道恭喜,之前他们商量了那么多他都当饭吃了吗?!
顾缙把其他人都赶走,留下亲弟来骂了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