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敬恭敬回了一礼。
骆乔直起身后看了闻敬一眼,后者会意,奉上手里拿着的一份奏疏,朗声道:“父皇恩德广施天下,邯郸百姓知儿臣与骆校尉要进京献俘,特写下万民书,感恩陛下德政教化。”
赵永看了一眼皇帝,见皇帝略一颔首,立刻轻快下去接过闻敬手里的万民书呈交给皇帝。
这份万民书十分粗糙,一看就是赶工赶出来的,闻燮看过后心情复杂,说不出自己是生气还是高兴。
“很好,你们有心了。”闻燮说了句模棱两可的话。
“俘虏楼容就在殿外,还请陛下移驾。”骆乔道。
皇帝从御座下来,骆乔作为功臣落后皇帝两步,再就是众臣子,一起往殿外月台走。
骆乔边走边禀:“楼钦前些日子遣使与臣说,愿割地以赎楼容,定州于坚、幽州贺放皆送信到邯郸,对楼容感兴趣,给出的条件也都不错。臣不敢擅专,只能将楼容押送回京,请陛下定夺。”
她话音未落,就听左后方有一人嗤笑了一声,说道:“你们豫州都敢无诏调兵攻打邻国,区区一个楼容你竟说你不敢处置。”
骆乔回头看了眼说话的人,豫州时刻关注着朝廷的动向,说话之人她虽是第一次见,却很快就对上了号——上任不久的兵部侍郎何文斌。
上一任兵部侍郎席烈迁调去了洛州,何文斌就提了上来,一个非席氏铁杆能在席司徒掌控的兵部升到侍郎,可见此人是有些能耐的。
这样的人怎么看也不会是个无脑出头的人,骆乔微微朝他笑了一下,没有接话。
何文斌似乎还想说什么,走在不远处的席臻先他一步开口,悠悠道:“听何侍郎此言,意思是敌人打咱们,咱们不能还手呐。”
“席舍人误会了。”席臻在朝中是出了名的混不吝,谁都敢怼,从来不知客气为何物,何文斌不欲与他逞口舌之争。
席臻懒懒道:“不想叫人误会,何侍郎就不要说这种很容易叫人误会是他国细作的话。”
何文斌眉目间现出愠色,声音微厉:“平日里看席舍人口无遮拦,不想今日在大殿上还如此,不知道还以为是城南地痞。”
他话音才落,忽然痛呼一声,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结结实实正面拍在地上,高挺的鼻梁与式乾殿的金砖来了个亲密接触,痛得他当场飙泪,两管鼻血缓缓流下。
这好端端的,怎么平地摔跤?
赵永忙叫小内侍去把何侍郎扶起来,他起身后,众人这才看见他刚刚摔倒的地方有一小块木头,看起来很像是……
众人目光移到式乾殿大殿门的门槛上,果不其然,门槛缺了一小块,而骆乔就站在豁口那处门外。
见所有人都看着自己,骆乔大方承认:“脚滑了。”
旋即向皇帝请罪:“臣少见天颜,心情激动,以致御前失仪,还请陛下恕罪。”
闻燮眉间深深凹陷,愠怒之色根本不想掩饰,他堂堂一国之君也没必要在一个小小七品校尉面前掩饰,正要开口训斥,就听席荣不紧不慢在说:“陛下宽怀大度,骆校尉并非有意,诸君以为呢?”
众臣立刻附和:
“席司徒说得是,谁都有个脚滑的时候。”
“骆校尉年纪小,虽说是在御前,也是情有可原。”
“骆校尉于国有功,小小年纪就上了沙场,也算是百战之将了,还是百战百胜。”
谢禹珪和柳光庭两人都没做声,前者嘴角噙着笑老神在在,后者面无表情每条皱纹都透着严厉。
骆乔眼见着皇帝的怒气一点点压下去,再缓缓变成一个温和的浅笑。
何文斌被内侍送去治伤,式乾殿豁了口的门槛赵永已经吩咐下去更换,皇帝带着众臣到了前庭对着楼容褒奖豫州。
骆乔对皇帝的挑衅就这么不痛不痒揭过去了。
从进殿开始就一直被或有意或无意忽视的闻敬看着这一幕,藏在袖子里的手拽得指节都泛出青白来。
这就是权力!
许多人毕生所追求的生杀予夺的权力!
闻敬微微发着抖,他不是怕,他是激动。
他终于踏入了式乾殿,离他的目标又进了一步。
“五弟。”
听到身旁闻震的声音,闻敬发热的头脑瞬间冷静下来,他微侧身低头看向坐在轮椅里的兄长,恭敬地唤:“二哥。”
闻震笑笑:“五弟离京多年,如今回来,我们兄弟二人合该畅快地喝上一盅。”
闻敬颔首:“弟弟早就该感谢二哥曾经的关照,是弟弟不懂事。”
闻震微仰起头冲闻敬笑了一下,随后转头将目光投到前方,对闻敬说:“如今只有你我兄弟二人,合该互相关照,不叫父皇为我们操心。”
闻敬眉尾微扬了一瞬又恢复平静。
老二这话的意思是都不把老四当兄弟看了?
有点儿意思。
“二哥说得是。”闻敬轻声应道。
对皇帝,老二是何种想法闻敬不清楚,皇帝对于他们俩来说都不是慈父,是有糟糕和更糟糕的区别。
对老二话里的暗示闻敬很赞同,建康京现在这么个情况,他们俩不该是对手,该先把皇帝撸下去再争个高下。
第238章
成国公府正堂, 骆广之正在对下首的浑身酒气坐没坐相的儿子发脾气。
“看看你这个鬼样子,又去鬼混了是不是?叫人看到像什么样子?!你不要脸,我还要脸!”
骆武打了个酒嗝, 呵呵笑:“父亲, 您这话说得……咱们府上还有什么脸面呐……”
“你……”骆广之铁青着脸,恨道:“我怎么养出你这么个混账东西!”
骆武还是呵呵笑, 指着自己:“您养我这么个混账东西……您养我之前也没问过我的意见呐……”
骆广之难以置信:“这是你为人子该说的话?你这是在怪我跟你母亲不成?混账, 你竟能不孝成这样!”
“那您说……我变成如今这样……我该怪谁?呵呵……怪我那个不孝子吗?”骆武拍着大腿狂笑:“报应啊, 这都是报应!”
“闭嘴!”骆广之怒吼。
骆广之在家中积威甚久,骆武被他这么一吼也不敢再造次,缩了缩脖子, 但又不甘心, 索性往凭几上一趴,像团烂泥一样, 故意起他爹。
他爹果然被气到了,吼着叫他坐好。
“这又没外人。”骆武偏不坐好。
“你这个鬼样子, 你不觉得丢人,我还觉得丢人。”骆广之气得想动手了。
“那您就只有我这么一个丢人玩意儿在跟前了。”骆武摊开手,“老三老四倒是不给您丢人, 老四还给您长脸, 可惜, 他们都不乐意在您跟前敬孝哩。”
“你胡说些什么?!”骆广之大为紧张:“你难道在外面也是这样说的?”
家丑不可外扬,甭管内里烂成什么样儿了,在外总要维持家和万事兴的表象。
“您放心, 我又不傻, 要不我怎么会从榻上爬起来在这儿等着一个晚辈。”骆武呵呵笑。
说到这个,骆广之又有一件生气的事了:“你还好意思说, 你知道现在什么时辰吗,你还有个人样儿不?!”
骆武打了个呵欠,懒懒说:“我又不用每日点卯,也无事可做,我除了喝酒睡觉也不知道做什么。”
骆广之语塞,怒火散去,委顿在坐席上。
骆武虽然名“武”,可真就是文不成武不就,被撸了职后骆广之想让他走武将路子,到处请托人情想把他送到军中去,可京城和上州的他进不去,下州和前线他又不想去,最后就是骆广之人情耗了礼也送了事却不了了之了,直接就把骆广之气病。
走不了武将路子,骆广之就想让骆武把家里的庶务管起来,总不能真无所事事一辈子吧,谁知他管了没几个月就学着别人放子钱,这便罢了,他还误信了骗子,被人骗走了近万贯钱,又生生把骆广之气病了。
“爹,您放过我,也就放过您自己了。”骆武也不想折腾。
“你就打算这么浑浑噩噩过一辈子?”骆广之对这个不争气的儿子也是半点儿法子都没有了。
“不然我还能做什么呢,”骆武笑笑:“怎么过日子不是过,我现在也不去赌了,就喝点儿酒而已,等您百年后,这不是还有两个弟弟呢,骆爽骆衡总不能眼看着我这个兄长饿死吧,有饭吃有酒喝就行了。”
这种没出息的话骆广之听多了,现在再听也不会像之前那样大发雷霆,最后无可奈何地说:“你就指望你孙子有出息,让你安享晚年吧。”
他把儿子养废了,儿子把他孙子养废了,现在能指望的就只有他儿子的孙子能有出息。
骆武无所谓地笑笑。
骆崇绚站在门外将里头祖父与父亲的话完完整整听完,神情几番变化,在随从轻声问他怎么还不进去时才收好愤恨地表情,在门外朗声唤:“祖父,父亲,我来了。”
进去后,就听骆广之问了句:“怎么现在才来?”
骆崇绚控制不住情绪地回了句:“这不是四叔家的两个弟妹也还没到么。”
骆广之立刻皱起了眉,骆武自己被训得跟孙子似的,不想看儿子也被训,赶紧出来打圆场:“来了就行,你弟弟呢?”
骆武一般问骆崇绚“弟弟”就是只幼子骆崇礼,那是个与名字完全不符的霸王,在家中各种横行霸道。
骆崇礼小的时候,骆崇绚还觉得这个弟弟可爱,又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他很是喜爱弟弟。
可随着年纪增长,骆崇礼愈发得人憎狗嫌,骆崇绚也受不了这个霸王,对这个弟弟嫌弃得不行。
“崇礼不愿意来,他说他讨厌死骆乔了。”骆崇绚嫌恶弟弟,竟是半点儿也没想过要帮他遮掩。
骆广之果然生气了,就在他要唤人去把骆崇礼带过来时,管家进来说四郎君到了。
骆广之再顾不上骆崇礼,叫骆武坐好了有个长辈样儿,让管家把骆意领进来。
他们没注意管家奇怪的面色,骆武也正襟危坐了起来,都看向门外。
不一会儿,门外有了动静,但最先映入他们眼帘的不是骆意,而是头顶一个“王”字的斑斓猛虎。
“嗬——”
骆武倒吸一口冷气,要不是想起之前老四家的两个孩子回京也带了头老虎,他就要跑了。
就算知道这是四房俩孩子养着的老虎,他还是吓得腿软。
老虎倒是很客气,见人先打招呼:“嗷呜……”
骆武:“……”
骆武屁滚尿流地躲到里间去了。
儿子怂成这个熊样儿,骆广之简直没眼看,但对骆意纵虎吓人亦相当不满。
“找找,别闹。”一道清朗的少年音从门外传来。
老虎扭头回去,随后一惨绿少年进门来,朝骆广之端正拜下。
“孙儿意,请祖父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