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打倒了。
在经历了家破人亡的剧痛, 蹉跎了十几年的光阴,阮瑎现在只想安稳度过往后余生,等骆乔为他报仇的消息传来, 他可以痛快大醉一场。
阮瑎等了近半个时辰, 门外终于传来动静。
他循声转头,只见一名神清骨秀的年轻男子迈步进来, 他穿着宋国五品以上官员常穿的绛色锦袍,身形秀颀, 容貌俊美,是世间难得一见的美男子。
这就是豫州刺史,出身襄阳席氏的席瞮!
阮瑎从小被赞“美姿仪”到大, 他也自知自己容颜俊秀, 可在面对进来的青年时, 他不觉生出了“珠玉在侧,觉我形秽”的感觉。
光说容貌身量,二人是不相上下的, 只是一个生机勃勃, 一个暮气沉沉,两相比较之下, 自然是有生机的那个更光彩照人。
“阮郡丞。”
阮瑎起身,奉手行礼:“不敢再称‘郡丞’,在下姓阮,名瑎,字晳彦。使君唤在下姓名便可。”
“阮先生,不必多礼,请坐。”席瞮朝坐席的位置引了引手,率先在主位上坐下。
阮瑎却没有先坐,而是将妥帖放在袖笼里的信拿出来,递给席瞮。
席瞮垂眸,认出信上是骆乔的笔迹,展开来仔细看。
护送阮瑎来许昌的士兵也带着一封信,是骆意写的,请席瞮安顿阮瑎,最好叫他从此以后隐姓埋名,世上再无阮瑎此人。目的自然是要向世人瞒下多去魏郡的实情,把他姐姐往神话方面打造。
席瞮在看到骆意的信之前,也对骆乔神速夺取魏郡感到不解,这会儿是全明白了。
他带上信立刻去找了豫州都督骆衡,后者也接到了骆意的信,二人商议了一番,同意了骆意的计划。
随后,骆衡请谌希得即刻出发去魏郡,看还有没有什么要收尾之处。
席瞮则要稳住即将到许昌的两位监军,拖住他们一段时间,让魏郡那边更从容些。
至于阮瑎……
按照骆意的计划,世上将再无阮瑎此人。
“骆校尉在信中言与阮先生是旧相识,托我关照一二。阮先生相助骆校尉拿下魏郡,于豫州来说便是大功臣,便是骆校尉不说,我也会安顿好阮先生。只是我尚有一问,还想请阮先生为我解答。”
阮瑎微微欠身,请席瞮问。
席瞮道:“请问,阮先生与骆校尉是如何相识的?”
阮瑎有美名传遍四国,十多年前,他的诗词丹青皆极受士族郎君女郎追捧,只是后来忽然就没有他的传闻了。
今日见之,姿容不负其盛名。
席瞮垂眸再看骆乔的信。
信很简介,只道阮瑎是她的旧识,两次相助与她,阮瑎呢,人命苦,还请席瞮关照几分,让他在许昌安顿下来。
若一次相助是夺取魏郡,那还有一次是在哪里在何时?
阮瑎听席瞮问,也不隐瞒,将与骆乔的渊源娓娓道来。
“阮先生一路辛苦,今到了许昌,便是到了自己家,东城十里巷有座宅子我已叫人去收拾了,阮先生先在此安顿下来,再做日后打算,如何?”席瞮听完了前因后果,将骆乔的信折了两折收进袖笼中,对阮瑎举了举茶盏。
阮瑎明白:“一切听凭使君安排。”
席瞮便叫了人进来,送阮瑎去十里巷的宅子。
他目送阮瑎离开,直到背影消失在二门外,心想:此人风度不错,不过年纪大了,甚是沧桑。
太沧桑了。
席瞮离了二堂去书房,没叫人进来伺候,自己磨墨铺纸,提笔写信:“高羽妆安
暌违日久未悉近况拳念殊殷……”
信差人送去魏郡,席瞮准备去城外转转,看看治下百姓过冬准备得如何。
这时,一名府吏匆匆进来,道:“监军派了人先行,已到城外。”
席瞮长眉微挑:“他们倒是急性子。”对府吏道:“既然到了,验过节符无误便安置去城西罢。”
萧本荣原本很从容,可走到半路接到信,不去安阳了,改去魏郡,一下将他的计划打乱,他只能先派一队人来许昌打探打探。
朝廷派下监军,自然也得送来军需,先到许昌的一队人马为赶路皆是轻装简行,军需跟着大部分在后头慢悠悠走。
什么都没带,光来人,还都是些八、九品小吏,别说是豫州刺史了,许昌的主簿都不见他们。
几次求见豫州刺史、豫州都督不得后,他们毫无办法,只能先到许昌城里转悠转悠,试看能不能转悠出点儿东西来。
许昌城在战时破坏不大,席瞮迁州治所于此时,城墙、沟渠、道路都修整了一番,城中道路宽敞干净,屋舍俨然,一切都井然有序,来往百姓面上多是轻松少见愁容。
一行人在城中各处逛了逛,临近晌午便找了家食肆选了靠窗的位置坐下,跑堂过来倒水报菜名,他们点了几样跑堂说的招牌菜。
“亭长,这许昌城与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被唤作亭长的男子点了点头,北边在打仗,这里的百姓却没什么忧虑模样,总部能给是豫州征兵独不征许昌吧。
等跑堂来上菜,几人叫住跑堂说话:“我们兄弟几个走南闯北,看你们这许昌,硬是与别处不同啊。”
“那是当然,”跑堂很骄傲地说:“我们许昌自然好,就是建康京都比不了我们许昌。”
亭长等人一阵笑,说:“你这话说得着实夸张了。”
“不夸张,”跑堂说:“咱们豫州有席使君,那可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好官,你们出去问问,谁不夸咱们席使君。”
“那是,听说席刺史给你们豫州人人都划了土地,你们当然说席刺史好。”一人说道。
“咱们的使君好,那可不仅仅是土地,”跑堂说:“有地就有根,咱们百姓不都指着土地刨食么。难道你们不想要土地?你们没有地,是因为不想要吗?”
嘿,这跑堂,看着浓眉大眼一脸憨厚,嘴怎么这么利呢!
“北边在打仗,我看你们许昌人都不担心的样子。”亭长换了个话题。
“打仗就更不用担心了,我们豫州有骆校尉,”跑堂顿了一下,不确定问:“你们知道骆校尉是谁吧?”
一行人:“……”
跑堂以为他们的沉默是无知:“咱们骆校尉就是……”
“刚好知道,不用解释了。”亭长连忙打断。
跑堂说:“你们知道,那你说我们担心什么,再说,打也没在咱们豫州地界儿上打。”
“万一东魏打过来……”
“呸呸呸!”跑堂怒了:“你竟然看不起骆校尉,你是不是东魏的细作?!”
一行人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被打成东魏细作,跑堂的叫来掌柜,掌柜唤来了左邻右舍,呼啦啦来了二十几个壮汉把他们二话不说给押了,扭送府衙。
颍川郡郡守南文豹处理完上午的公事正要去吃饭,就听下面的人来报说百姓抓到了一伙东魏细作,请他快去大堂。
嘿,咱们许昌的百姓厉害了,抓到细作。
南文豹到了大堂,里面已经挤了不少人,百姓们真实在,把细作从脖子捆到脚踝,那叫一个严实,嘴也用布团给堵住,谅细作插翅也难飞。
亭长一行人看到南文豹,激动地呜呜直叫,一个劲儿地蛄蛹想说话。
南文豹端详了地上这群人一会儿,问道:“是谁发现的细作?”
食肆的掌柜和跑堂站出来,大声说:“回郡守,是我们。”
南文豹道:“你们且说说是怎么发现的细作。”
跑堂立刻仔仔细细地描述这群人进来食肆后都说了什么话,连神态和语气都模仿了,虽然略有些夸张和一点点添油加醋,但大差不差。
跑堂在讲,亭长一行人呜呜直叫。
南文豹没听完跑堂的讲述就知道地上捆着的一群人并非细作,细作要真这么容易暴露,他做梦都会笑醒。
想想这两日城中多了什么人,地上的蛄蛹者是何身份就清楚明白了。
但是吧……
南文豹心思转了转,瞬间有了计较。
“你们做得很好,”南文豹夸奖抓人的热心百姓,“北边的东魏屡屡挑衅我们,骆校尉带领咱们豫州军把东魏人打回去,如今正是战事紧张时刻,东魏定不会善罢甘休,想必派了不少细作潜入咱们城中,你们见到形迹可疑之人能如此警觉,甚好,甚好。”
热心百姓们一个个昂首挺胸,可骄傲了。
南文豹再道:“待我禀报刺史,给予尔等嘉奖。”
热心百姓们一听还有嘉奖,更开心了:“谢南郡守,谢席刺史。”
南文豹叫衙役把蛄蛹得厉害的一行人带下去关押,送走热心百姓后,去了刺史府。
他们要把监军拖住一阵子,好让魏郡从容布置。
这不,办法就送上门来了。
第222章
有一个奇怪的传说从魏郡开始蔓延。
传说, 某位力大无穷之人是上天派下惩罚暴戾昏聩的煞星,她手里有一支神秘莫测的鬼神之军,可千里之外取人性命, 攻城拔寨易如反掌, 神出鬼没,防不胜防, 一旦煞星和鬼神军盯上你了, 你就把脖子洗干净等死吧。
这传说很是离谱, 可魏郡的百姓信了。
如果煞星没有鬼神军在手,那怎么解释一觉睡醒魏郡就易主了呢?
这……是有些神秘。
等两位监军萧本荣、祝睢终于赶到了魏郡,这传说早就已经从魏郡往周围辐射开, 传得神乎其神。
萧本荣叫人暗中去查这传说的源头, 查了几日毫无成果,就好像忽然之间就冒出来这么个说法, 关键是全城百姓都深以为然,对骆乔拥护至极。
不是, 你们东魏不说她是杀人如麻的煞星么,对她敬畏拥护又是闹什么鬼?!
魏郡这上下一派和谐的景象,让萧本荣与太子商定好的计划根本无从实施, 正烦着, 又听说骆乔似乎在准备与楼容和谈。
这么多年太子一直撼不动国内各士族的势力, 无论是拉拢、挑拨还是反间,使多少力都像是泥牛入海。
分明士族之间的各种矛盾都是摆在明面上的,想要利用却毫无作用, 怎么会这样呢?!
后来, 席瞮在豫州的种种举动给了太子灵感。
他不能从内部分化瓦解士族,但可以从外部攻入。
如果天下不止豫州没有士族生存的土壤, 越来越多这样的地方出现,就绝对能形成极大的势力与顽固士族抗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