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况张居正死后,潘晟不能入阁,固然有张四维在其中作梗,但申时行难道未曾发挥一点作用?
在柳贺记忆中,申时行任首辅的时间恐怕有十年,可惜他上辈子没认真记《明朝那些事儿》,否则时间节点就能更清晰一些了。
万历年的首辅可不是什么好差事,遇上这么个皇帝,神仙来了也要哭。
柳贺坐了一会,就有书办奉上《大明会典》的编撰情况,还有一些留待柳贺处理的文书,柳贺看了一会,下一刻,就见黄凤翔与于慎行一道入了内。
“见过学士。”
“鸣周兄,可远兄,你们这般我可不敢当。”
“我就知泽远兄会如此。”于慎行道,“我与鸣周兄是来为你道贺的,之前你家里登门的人太多,我们便没有过去。”
“泽远兄,我二人是真心为你欢喜。”
黄凤翔与于慎行比柳贺早一科中进士,晋升也不似柳贺这般飞速,可两人自柳贺入翰林院时就与他交好,这詹事府少詹事之位,两人觉得柳贺正是最合适的人选。
两人约了柳贺吃酒,之后王家屏、张位、朱赓等隆庆二年的翰林也来向柳贺道贺,几人在刘台之事上都出过力,与柳贺的关系一向也不错。
翰林院中,柳贺也只是与许国、沈一贯关系一般,他在日讲官上与许国有竞争,而沈一贯的性子与他不太相投。
张元忭与邓以赞、吴中行早在柳贺回京时就登门过数回了,柳贺升了官,这官还升得很大,张元忭与邓以赞还算克制,吴中行却大咧咧道,要柳贺日后多多罩着他:“学士既升了官,以后吃酒都由学士掏钱。”
柳贺:“……子道兄你家中富庶远胜我等,何必如此抠门?”
吴中行家世代为宦,祖上还有在正统时任过大学士的官员,论富有是翰林官中数得上号的,但他性子一贯实诚,不掏钱都是直接说出来的,柳贺与唐鹤征也拿他没办法。
第171章 琐事
柳贺升为侍讲学士一事着实在京中起了一番波澜,眼下虽已尘埃落定,却仍是京官们口中的谈资。
自然有不少官员羡慕嫉妒恨,觉得柳贺这起步未免太快了些,但转念一想,谁让柳贺是三元及第?若真心羡慕,便先考个三元试试?
在科第甲次上,整个大明朝都没有官员能比得过柳贺。
柳贺离了翰林院三年,翰林院中人来人往,与三年前已大有不同。
现下的翰林院,申时行掌院事,另外一名侍读学士是王锡爵,王锡爵以下,便是柳贺这侍讲学士,翰林之中,陈经邦与何洛文升了左右谕德,许国则升为司经局洗马兼修撰,张位与于慎行分别晋为侍读、侍讲。
当然,翰林院中也有吏部、礼部侍郎兼的侍读学士,比如刚刚服除的王希烈,就是以吏部左侍郎兼的翰林院侍读学士,但他们的主职在吏部那边,并不插手翰林院的具体事务。
对柳贺来说,翰林院的人际关系比地方上简单多了,来来去去就那么几个人,官员的调动虽然频繁,却始终在翰林院这一亩三分地里。
柳贺眼下有三项主业,一是为天子讲课,二是参与编撰《大明会典》,三是纂修玉牒。
《大明会典》的重修去年由张居正提上日程,张居正为总裁,礼部尚书马自强、礼部左右侍郎汪镗、林士章,申时行、王锡爵为副总裁,翰林院中隆庆二年以前的翰林全缘参与编撰,《大明会典》在嘉靖二十八年时重修过一次,万历四年又续修,论工作量,《大明会典》要比《世宗实录》与《穆宗实录》大上太多了。
而玉牒则是皇家族谱,这项任务一向也是由翰林院来做,原先负责的是申时行与王锡爵,但王锡爵被派去教习庶吉士了,任务自然落到了柳贺头上。
不过任了这侍讲学士之后,柳贺倒不必如以往那边一个条文一个条文去查,他主要负责审核翰林们写的条文,再将之交予申时行。
相比在地方时,如今的柳贺可谓十分清闲。
“学士,这是下官今日写的条文,烦劳学士一阅。”
柳贺收下条文,沉吟片刻道:“三条可用,四条不可。”
柳贺便在那条文之后写上不可取之缘由,附上“诸司职掌所未载者,则增立之”一句:“回去再修改一二。”
“是。”
他眼前这翰林正是张居正次子张嗣修,坊间传闻他无才无德,然而柳贺见了他写的《会典》条文,倒觉得他做学问颇为踏实。
按理说,负责编撰《大明会典》的都是经验丰富的翰林,轮不到沈懋学、张嗣修这些新进的翰林,可惜隆庆二年的翰林各负重任,即便有时间修书,进度也注定快不起来,因而任务就落到了新进的翰林头上。
柳贺正好可以予新翰林们结识一番。
而这些新翰林们对柳贺也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柳贺离京虽有三年,翰林院中却始终流传着他的传说,新翰林们对他这位大名鼎鼎的柳三元也分外好奇。
柳贺在京时筛落权相子会试卷,在外则斗贪官,斗奸商,翰林们本以为,柳贺应当是那等极难相处的官员,然而见过真人之后众翰林才知,柳贺性子极好相处,并非那等好为难人的上官。
……
柳贺在翰林院忙碌时,南直隶、福建、浙江等地的清丈田亩之政也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中。
清丈田亩本身并不难,无非是耗些人力工时罢了,难的是叫权贵官员们将侵吞的土地吐出来,因而张居正特意派了数位得力的官员前往两直十三布政司,以敦促清丈田亩之事推行顺利。
张居正推行此事时,朝堂中的反对声浪很大,事实上,满朝文武官员,家中没有侵吞
兼并的只是少数,张四维家是山西的大地主,徐阶甚至因兼并土地差点落到家毁人亡的下场,相对来说,张居正都算是清廉的了,他在江陵老家的名声还不错,不似董份、徐阶那般只坑家乡人。
早在离京之前,柳贺就嘱托过三叔,也与纪娘子、族老们明确说过,他可以替族人们免税,却不能趁此机会吞并族中的土地——他并无兄弟姐妹,父母那边的亲戚也就只有柳义一家,需他赡养的家人很少,因而靠着他的俸禄就可以养活一家老小,何况他在镇江府中也有铺子和山头,足够一家人过上滋润的生活了。
柳贺一边也在思索张居正交代的话。
想了几日,他多少有些明白张居正推他任侍读学士的目的了,只是张居正没有明说,柳贺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自作多情。
若是自作多情倒也罢了。
若他所想正是张居正的目的,柳贺也觉得……有些难了。
或许张居正高估了他,他并没有张居正那般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勇气,但柳贺心中同样有原则与信念在,到了非做不可的时候,他恐怕也会虽千万人吾往矣吧。
“学士,今日可否同我等一道吃个酒?”
放衙前一刻,黄凤翔与于慎行便叫住了柳贺,柳贺上任之初便应了他们要喝酒,然而他这几日只迎来送往去了,只能将这桌酒推了又推。
几人吃酒,也不过是聊聊翰林院中的变化罢了,不管怎么说,好友们相约柳贺总是要应承的。
柳贺科名在黄凤翔等人后面,官职却胜过了他们,虽相处之下与以往并无变化,但与柳贺初进翰林院时还是有不同的,多少会有一点隔阂在。
这正是官场上的无奈之处。
好在柳贺与黄凤翔等人都是好相处的性子,柳贺坦诚待他们,他们也坦诚对待柳贺,就算在翰林院时柳贺要摆出一副上官姿态,私下相处他却仍和过去一样
……
“泽远可听说过张相之父病重的消息?”
于慎行这话叫柳贺筷子差点没抓稳,他看向于慎行:“可远兄从何处知晓的?”
“莫非泽远你也听说了?”
柳贺摇了摇头:“只是惊诧罢了,江陵山高路远,若是张相之父病重,朝中不可能全无动静。”
于慎行问:“泽远你与刘子良相熟否?”
于慎行一说,柳贺便猜到他的消息来源于何处。
刘子良即刘楚先,他是柳贺的同年,如今也在翰院中修史,柳贺离京之前与他关系还不错,但离京之后,两人渐渐断了往来,此次柳贺回京,刘楚先似乎是出京册封王府去了,柳贺至今还未与他见上一面。
刘楚先是张居正的老乡,从他那边的消息应当是准的。
张居正之父名为张文明,在京中很有知名度——主要是与他的大儿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张居正晋为内阁首辅之后,张文明也沾光被封为光禄大夫,和张居正少年时便是才子不同,张文明在科场上屡试屡不第,考了七次乡试都未通过,至今仍是个秀才。
江陵官场上,最大的当属他张家的老太爷,其他的地方官都要排到他后面,为了讨好张文明,江陵的地方官甚至将数千亩良田相赠,张居正在官场上可谓一霸手,却拿自己爹毫无办法,儿子他还是能管的,爹他却根本管不住。
按照真实历史来说,张居正他爹约莫就是在这一年去世的。
“张老爷子若病逝,张相定是要回乡丁忧的。”
柳贺闻言停了筷子,一言不发。
对张居正来说,此时朝堂的形势可谓一片大好,京中、京外都是他推举的官员,阁臣中吕调阳、张四维也以他为尊,可若是回乡丁忧三年,朝中形势还会如此时一般吗?
考成法
已经推行了几年,清丈田亩策正在进行中,然而这两项政令并非没有反对声,官员们不过是碍于张居正之势不敢高声罢了。
从现实利益的角度看,张居正是不能回乡的,但若是不回乡,朝臣与天下读书人恐怕都容他不得。
“若是张相回乡,内阁中恐怕也……”
以吕调阳的本事,恐怕镇不住张四维,张四维在朝堂与宫中皆有助力,而一旦张四维主持内阁事务,柳贺就觉得脑门凉飕飕的。
他和张四维相处不多,却也了解这位内阁三辅的脾气,柳贺在扬州已将他得罪了个彻底,一旦他掌了权,柳贺恐怕会是第一个倒霉的。
“事情还未发生,各位不必忧虑。”黄凤翔道,“可远兄与泽远就是想得太过长远。”
柳贺却想着,等夺□□一起,他的诸位翰林同僚们遭贬的遭贬,挨打的挨打,还是得先做好准备。
不过到了七月时,张居正之父病逝的消息未传出来,柳贺却听说了王希烈病逝的消息,又过了几日,丁士美竟也病逝了。
王希烈结束丁忧才短短几月,他是柳贺乡试时的主考,他回京后,柳贺立刻去他府上拜会了,而柳贺上一回见丁士美还是在扬州知府任上,他去淮安府商议河事,就顺路拜望了一下丁士美。
柳贺遭遇弹劾时,丁士美也替他说过话,作为淮安地方士绅,修河筑堤时,他同样解囊相助。
上回见面时,丁士美还颇有精神,却没想,那次竟是永别了。
柳贺任官短短六年,就已有三位掌院学士过世,丁士美年岁也并不算大,他讲学严谨,为人又是淳厚君子,在翰林院中,他并不因柳贺是三元而偏爱,却也从未以上官之威压制于他。
众翰林们心中同样忧伤不已,柳贺不能离京,便去信给丁士美家人,问可有需要自己相助的地方。
第172章 夺情起
丁士美过世,天子感念其任日讲官辛劳,赠吏部尚书,谥文恪,并下令给予厚葬。
因王希烈过世,天子原命王希烈与王锡爵共同教习庶吉士,此时只能改为由汪镗与王锡爵共同教习。
八月时,钦天监择好良辰吉日,天子着衮冕之服,百官着朝服,共迎《世宗实录》,《世宗实录》工程浩大,《穆宗实录》已经修完了,《世宗实录》却到今日才正式完成,柳贺刚任翰林官时也修过一阵《世宗实录》,此时他站在纂修官队列中,将这一套仪式彻底走完。
八月也是天子的万寿圣节,天子赐予辅臣□□,柳贺等日讲官也收到了银币的赏赐。
作为臣工,官员们是不好明目张胆给天子送贺礼的,否则会有媚上之嫌,不过天子生日前一日恰好是柳贺任讲官,在天子期盼的眼神中,柳贺掏出了一卷《唐宋八大家文钞》——此是曾任丹徒知县的茅坤所著。
茅坤与唐顺之、归有光等一同被归于“唐宋派”文人之列,唐宋八大家的称呼也是起源于他的《唐宋八大家文钞》。
不过柳贺只给天子带了韩愈的一卷,毕竟这书着实太厚了,全带进来有些高估柳贺的体力。
天子不由一脸绝倒的神色:“柳先生……”
他此刻的表情和收到作业的初中生一模一样。
柳贺于是拿出一个魔方,是木制的,六面都涂了不同的颜色:“陛下可以慢慢去解。”
天子这才高兴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