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浮光早早出现在片场,跟所有人一起围观,等着陆尽燃个人戏失败出错。
天色正好,一切就绪,摄影师镜头推近,盛檀在监视器后,按住耳麦,全场屏气。
她说开始。
冬夜阴霾,星月不肯漏出一丝光,陆尽燃垂眸站在阴影中,爱惜地戴上一副黑色小羊皮的手套,他向前一步,随意提起墙边的旧斧头。
平稳的呼吸声里,他慢慢抬头。
近景镜头推进,附近看着的,监视器前的,都同时心神一震,盛檀本能地握住拳。
跟陆尽燃,跟少年苏白有天壤之别,这一瞬活生生立在那里的人,幽黑的眼睛空洞冷寂,像一潭浸满动物残尸的死水,又很静,静到这一生再无波澜。
他继续走一步。
斧头在他流线漂亮的手中泛出冷光。
他看到头被套住的男人,眼里终于多了一层笑意。
这个清冷疯狂的笑一出,作为编剧,熟知整个故事和人物感情的简梨先哭了。
苏白一句台词没有,恨意都是凝固的,他面目表情,第一下就劈开男人的喉管。
鲜血喷薄溅到他如玉的脸上,滴滴答答滑下,他的恨被烫化一层,第二下砍断头颅。
他的恨和痛被血融开,融成透明液体,随着动作,在他眼眶中一颗一颗坠落。
没人敢出声,盛檀也不喊停,她胸腔里氧气耗空,抽缩到快炸开。
剧本里根本没有眼泪。
这是活着的苏白自愿流下来的。
等到整段拍完,全场依然悄无声息,江奕最先崩溃,不知哪学来的口头禅,一遍遍嘶声大吼“good boy”。
气氛总算复活,有人开始狂热发癫:“卧槽槽槽这什么演法!这他妈就不像是演的啊!燃燃太顶了,我刚才吓死了艹!怎么能反差成这样的!!”
盛檀压着声音里的不稳:“周浮光进,继续趁状态拍。”
周浮光人是愣的,被推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对上陆尽燃的黑瞳,只觉得寒意透骨。
接下来的戏份,周浮光用尽全力才能做到不被碾压,他知道盛檀不满意,提出暂时休息。
陆尽燃一言不发,独自走去片场外围的矮墙边,不顾地上脏乱,直接脱力地坐下。
他靠着墙,仰起头,胸口撕扯开的锐痛无法缓解,从前差一点就会发生的画面,跟电影里穿插交杂,切割着他的神经。
好疼。
盛檀,好疼。
他难忍地喘,躲进没有光的暗影里。
直到有人走近。
片场人声鼎沸,一道矮墙什么都隔不住,但大家知道陆尽燃需要特定的人安抚,都自动远离。
盛檀蹲下,寒冬的夜风凛冽,她没戴手套的五指冰凉,轻轻触碰陆尽燃的脸颊。
他紧紧抿唇,歪头贴进她掌心里,眼睛里暗光碎裂,急切汲取着她的温度。
耳中杂声很乱,江奕还在不知疲倦地大喊“good boy”,好多人跟着笑。
盛檀靠得更近,她指腹抹掉陆尽燃鼻尖旁的血浆,目不转睛地直视他,面对面,专注对他说:“good boy。”
陆尽燃眼底发热。
她上前,抚摸他的额角,彼此鼻息相缠,她轻声,再次说:“my boy。”
心跳声停滞,轰然引爆巨响。
话音落下,盛檀倾身,在这个无人察觉的简陋墙角,她饱满的唇,温柔吻上少年泛红湿润的眼尾。
第16章 16.
她主动压上来的亲吻,即使是在那么多次僭越的梦里都不敢肖想,陆尽燃眼尾像是被她红唇埋入了一颗子弹,裹着硝烟贯入他脑中,燃烧着打穿身体,心脏,到最深处炸开。
陆尽燃手套摘掉了,指节碾着黑暗里的墙砖,皮肤磨破了也没有知觉。
他的情感和苏白的情感交叠,对某一个人的苦痛偏狂思念热望,都在这个残旧的矮墙边沸腾发酵,风吹不凉,寒冬也冻不住,反而在放肆地疯长,叫嚣着想要得到。
盛檀……
盛檀盛檀。
他忍得好难过。
但至少此时此刻,他能套着苏白的外壳,把要压抑不住的渴求对她划开一个口子。
盛檀的嘴唇还没移开,陆尽燃就低喘着扑上前,把她拦腰抱住。
少年发颤的手臂又硬又凉,铜墙铁壁一样箍着她单薄的肩膀和腰身,力气重得要往骨头里陷。
他年轻,但高大舒展,力量凌驾,她是年龄上的姐姐,掌控他一切,可真正嵌入他怀抱里,也只有纤瘦的一团。
跟之前取暖和隔着被子的拥抱都不同,他心跳沉重凌乱,气息逼人,镜头前刚施暴过的阴郁压迫感还在,完全作为一个男人把她搂紧。
盛檀被带动着,彼此心跳压着心跳,她嘴唇滑过他眼睛鼻梁脸颊,最后停在他颈边跳动的脉搏上。
陆尽燃含在嘴里的“檀檀”不能叫出口,他闭眼,暗哑地喊了她一声“老师”。
就当他是苏白吧。
就做他几分钟的沈秋。
就让他能够发泄……
发泄当年那个晚上,他在病床前看着失去生命征兆的她,偷吻过她煞白的脸,攥着湿冷的工具出去,要随她一起走进深渊的绝望。
盛檀警觉绷起的身体因为陆尽燃的一个称呼松弛下来,小孩儿还没出戏,他情绪太激烈了,这种沉浸式的演法非常消耗,尤其这样的戏份,镜头前要收,镜头后必须放。
盛檀不挣扎,回抱住他,安抚他的脊背,代入沈秋说:“别怕,我没死,我还在,在你身边。”
她不知道这句话对陆尽燃有多大影响,只感觉到自己被压得更重,要挤进他肋骨里,快喘不过气了。
盛檀也不能随便让陆尽燃出戏,想必他酝酿了很久,这么好的状态难得,接下来还有拍摄任务。
她纵容着他释放情绪,手在他脊柱上轻抚滑动,若有若无勾着他的腰。
陆尽燃鼻音很浓:“……老师为什么亲我。”
盛檀说:“老师让你伤心了,这是答应要给你的奖励。”
“只亲一边吗,”他艰难收束着自己的放纵,不能踩到盛檀的警戒线,他还没资格过激,不得不把控宣泄的尺度,放软声音问,“那另一边怎么办。”
盛檀微怔,把陆尽燃的脸抬起来。
他低着眸看她,敛起眉宇中冷锐的暴戾,把没被亲过的右眼偏给她,要求:“这边也想要。”
盛檀那颗心就算是冰做的也不禁融了一层,她揉揉他短发,手指拨了拨他羽翅似的睫毛。
这双眼睛长得太好了,吻它,看它变红,是种只赚不亏的感官享受。
盛檀对他的冷待已经达到目的了,现在正是加把火的时候。
她靠在他臂弯里,亲了亲他闭合的右眼,余光看到他下颌咬紧,知道小狗再入戏也会害羞,就更有兴致,想欺负他,她又捏捏他耳骨说:“看你表现得这么好,老师买二送一怎么样。”
不给他时间回答,她换了角度,单手托着他下巴,让他仰起来露出修长脖颈,然后伏了伏身,唇蜻蜓点水覆在他滚动的喉结上。
她轻吻了那颗旖旎的红色小痣。
“你这颗痣很好看,”她还悠悠给出评价,“让人有点心痒。”
抱着她的这幅年轻身体好像被挑衅到一个临界了,盛檀得尺进尺想看看他有没有被弄出暧昧反应,但一道声音冷不丁地接近:“盛导?你们在这儿吗?”
盛檀瞬间清醒,无声挣开陆尽燃的双臂,跟他拉开半米远,没看见他手背上因为强忍而鼓胀隆起的条条青筋。
“浮光?”
周浮光应了声:“是我,我调整完了,可以开始,尽量别耽误大家时间。”
眼看着周浮光过来,盛檀不能再跟陆尽燃多说,她摸摸他脸安慰,随后站起身。
周浮光的话堵住,亲眼目睹盛檀淡淡染红的脸色,瞳孔缩了一下。
他很快掩饰过去,临时改口说:“抱歉,我今天确实状态不够好,盛导,要不你再给我讲讲戏吧,讲一次,咱们就接着拍。”
盛檀绕过墙出去,见陆尽燃没动,只是仰着脑袋,雾气蒙蒙地盯着她。
周浮光在场,小狗再磨人也没办法,盛檀点头:“走吧,那边灯光好,我陪你走一遍戏。”
她说着跟周浮光往前走,后面果然传来某人乖乖跟上的动静。
回到人群里,盛檀公开给周浮光讲戏,剧组大家的激动劲儿还没过,仍在感慨陆尽燃的表现,直到有人敏感地清清嗓子,片场才逐渐安静下来。
混这圈子的都是人精,随便看几眼就明白怎么回事了。
目前整个剧组演员里,周浮光是最当红的一线小生,脸帅身材好,演技在新生代里很突出,身价高粉丝多,一路顺风顺水爆红的,到哪不是众星捧月的c位。
周浮光因为和盛檀的关系,友情接了《独白》的男二,按理说拍摄过程里应该风光无限,结果却一次次被纯新人陆尽燃压了风头。
偏偏两个人对手戏还多,避都避不开,表现对比就更鲜明。
一个以演技著称的一线,在新人面前落下风,剧组这群人还没顾及到人家心情,一个劲儿的猛夸陆尽燃,周浮光肯定不爽。
这就很尴尬。
周围噤声,盛檀不受影响地给周浮光讲完戏,问:“这次行了吗,以你的水平,不该有问题。”
她又转向陆尽燃:“阿燃,你可以吗?”
听到盛檀当众叫“阿燃”,陆尽燃还没怎样,周浮光先抢话说:“行了盛导,开拍吧。”
剧组各就各位,盛檀聚精会神回到工作状态,打手势让摄像拉远景,另外的监视器同时开几个景深记录现场。
陆尽燃几乎是随时随地入戏,或者说,他身体里就活着一个真正的苏白,在镜头前唤醒,主导他的身体。
盛檀明白,这种沉浸派演戏很可怕,他把自己变成了角色本身,虽然伤害身体和心理,但效果也绝对夺目,是技巧派再羡慕也难以达到的浑然天成。
周浮光憋着一口气。
成功的沉浸派在圈里很少,尤其年轻小生里更凤毛麟角,他从没遇上过,也不信陆尽燃会有这种老天爷赏饭吃的天赋,陆尽燃不是演的,他多半本质就是这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