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显然,陆峥嵘的这番话不仅没有安抚到众人的情绪,反而增添了他们的恐慌。
沈葵叹了口气,正想说点什么,列车忽然传来一阵剧烈的晃动,刹车带来的惯性令沈葵的身子不自觉地往前倒去。就在这时,只听“哗啦”一声,车厢的门被人一把拉开,门外的狂风携裹着暴雪涌入这小小的车厢内,一个男人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下车,快!”
……
画面再次跳转,这一次沈葵发现自己似乎长大不少。
她躺在床上,浑身发烫,一抬手就感觉手臂处传来一阵剧痛,原本短胖的小手变得修长而苍白,小臂上缠满纱布,痛感从纱布下方的伤口处传遍全身。
“现在情况怎么样?”沈葵听到“自己”这么说。
这一次她似乎是附身在过往的躯体中,以一个旁观者的视角在“看”着这段经历。
“田可和宇哥都被带走了,还没回来,婷姐……”陆峥嵘将毛巾拧干,轻轻擦拭着沈葵额头的伤口,他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婷姐暂时没有消息。”
“这次他们会把我们关几天?”沈葵望着天花板,双目无神。
“刚才小六来送饭,我问了一下,应该至少得一个月吧。”陆峥嵘说:“你先安心养身体,他们的事情我来想办法。”
“都怪我,是我的鲁莽害了大家。”
沈葵难受地转头,她看到陆峥嵘的脸上也满是疲惫。他穿着一件破旧的衬衫,领口处解开了两颗纽扣,露出胸前的一小片蜜色肌肤,那巴掌大的皮肤上满是疤痕,这些伤口有新有旧,最新的一道鞭痕顺着衬衫的开口一直向下延伸,渗出的鲜血打湿了他的衬衣,但即便如此,他的眼神还是一如既往的明亮。
他将沈葵的被子往上扯了扯,用平静地语气说道:“小葵,这不是你的错,如果没有你的计划,我们或许永远都不明白他们的真实目的。”
“知道了又怎么样,”角落里传来一声嗤笑,沈葵循声看去,赵玲玲坐在墙角,她的脸上有一道深深的伤口贯穿了整个面部,她却毫不在意:“六年了,我们一直被关在这里,像牲畜一样接受各种实验,就算现在搞清楚了他们的目的,难道我们就能逃掉吗?之前那么多次逃跑被抓回来的经历你们都忘了?”
“我们能获取信息的渠道太少,这至少是一个好的开始,你的人生远不止过去的六年,确定了他们的目的对我们接下来的行动也会有很大的帮助。”陆峥嵘说:“我有一个想法,但需要一些时间来酝酿,等这件事情过去后,我再慢慢告诉你们。”
他的话里有着抚慰人心的力量,尽管赵玲玲看上去还不太服气,但也没再多说什么。
室内陷入寂静,沈葵闭目忍受着身体的疼痛,不一会儿,门口传来一阵响动,陆峥嵘站起身:“小六来了。”
听到这话,赵玲玲不耐烦地说:“我劝你们少和他往来,他爸害得我们还不够惨吗?你们到底为什么要相信他?”
“你忘了吗,小六是和我们一起被带到这里来的。”沈葵说。
“那又怎样?他就算是被绑来的,但你可别忘了,那个邪|教头子是他的亲生父亲,虽说他们父子俩是意外重逢,但血浓于水,你难道还指望他真的站在我们这边?”
沈葵轻轻咳嗽两声:“我从不将希望寄托在任何人身上,但我也认为没有必要为了还未发生的事情而过于担忧,这几年来如果不是小六一直在照拂我们,我们的日子只会比现在更糟糕。”
“而且,”沈葵停顿了一下:“你别忘了,小六也是祭品之一,他的结局和我们是一样的。”
听到这话,赵玲玲终于不再吭声。
室内的光线逐渐变暗,眼前的一切从清晰转向模糊,面前的画面再次被拆分成细小的色块飞散在空中。
沈葵静静等待着下一段记忆的载入,但过了很久她都没有再投身于任何一段回忆中,这些色块不停地旋转、放大,逐渐形成一连串片段式的录像在她眼前逐一展开。
……
沈葵原本以为在那次劫难后,他们能更加团结地寻找逃出的方法,然而没想到的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身边的人却逐渐发生了某些变化。
首先是吕婷。
作为最年长的姐姐,吕婷一直以来都对几个弟弟妹妹十分爱护,从前她会在每人生日的时候为他们精心准备礼物,因为能获得的资源有限,这些礼物往往并不起眼,有时是一束花,有时是一块木雕,尽管十分简陋,但这已经算是他们暗无天日的生活里为数不多的快乐时刻。
慢慢地,随着吕婷的成长,她出落得柔美、漂亮,如同一朵黑夜里盛放的昙花,引来了外人的觊觎。吕婷渐渐地会频繁被裔神教的人以各种借口带走,一开始她在回到属于他们的小屋时会还崩溃地痛哭,但随着时日渐长,她的态度也悄然转变。她身上的衣服渐渐变得光鲜亮丽,眼神中也重新焕发出光彩,甚至在沈葵十八岁的那天送给她一件崭新的皮衣,然而沈葵却再也没有收获从前收到礼物时的快乐。
她看到田可随着年纪的增长逐渐变得沉默,在无数次往返于实验室的过程中,田可渐渐地不再同他们交流,她的意识演变成一座孤岛,将所有人隔绝在外。
她看到乔宇在无数次的折磨中绝望地痛哭,直到最后一次,他们在他的身上贴满了导电的拨片,用低强度高频率的电流对他进行了整整48小时的接触实验——从那之后,乔宇彻底疯了。
她看到赵玲玲桀骜不驯的棱角被逐渐磨平,她慢慢地向裔神教臣服,开始替他们做一些简单的事,对于他们加诸在自己身上的实验也从不反抗,在教众居高临下的嘲讽中,她成为了一条听话的走狗。
她看到季寻无数次跪在他的父亲面前,祈求停止对他们的伤害,却被毫不留情地踹到一旁,他在无数个夜晚抱着母亲的木雕失声痛哭,试图拯救自己的伙伴,却又出于对亲生父亲天然的血脉臣服而始终无法反抗。
她看到陆峥嵘在一次次策划逃脱失败后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然而不管他经历了什么,在回到沈葵身边时,他的眼神永远如夜空中的星辰闪耀。
他渐渐成为沈葵在这看不到尽头的长夜里唯一的依靠,在那无穷无尽的寒冬中,他们艰难地靠近彼此,如同森林中微弱的两道萤火之光,相互照亮。
……
随着记忆的画面不断显现,沈葵终于彻底想起了发生在另一个时空的一切,这些细小的色块也如同完成使命般逐一在空中湮灭。
眼前的一切归于虚无,慢慢地,她的面前亮起了一道刺目的白光。
沈葵下意识地闭上眼,再睁开时,她的耳边传来一阵喧嚣的人声。
她发现自己似乎又变回了孩童的躯体,脚下的地面轻微地晃动着,她向四周一看,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在一趟行驶中的地铁上。
她的双手被人轻轻牵住,她抬头往上看,父母温柔的笑脸撞入了她的视线。
这是……
还不等沈葵理清思绪,耳边传来一道清脆的播报音:“列车即将到达淮西河站,请在淮西河站下车的旅客提前做好准备。”
随着播报音的落下,行驶中的列车突然发出“砰砰”几声巨响,眼前的世界瞬间颠倒,刺目的猩红笼罩了整个视野,下一秒,沈葵眼前一花,她惊魂不定地向前看去,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已经回到了那间灰白的囚室。
“姐?姐!你没事吧?”
季寻聒噪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仿佛在提示着她此刻已经回到了现实世界。
沈葵恍然回神,感觉脸上冰凉一片,她抬手一抹,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她竟然早已泪流满面。
第91章
前后两世的经历瞬间在沈葵的脑海中串联成线, 涣散的意志重新凝聚,她擦干眼泪,眼神逐渐变得坚毅。
她疾步走到墙角的缺口前, 对季寻说道:“现在,把你知道的所有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我。”
“哦哦。”季寻一愣,还没反应过来:“那个……我该从哪儿说起?”
“你先告诉我,裔神教的最终目的到底是什么?”
“最终目的……”季寻挠了挠头:“他们从我复苏记忆之后就对我很防备,但是我记得在那之前曾听到他们反复提起过一个词……”
“什么?”
“好像是……剥离?我只知道是这个读音, 但不清楚具体是哪两个字。”
“剥离?”沈葵若有所思,她想到刚才张春风对小林的吩咐里也提到了这两个字:“难道他们是想把我体内的神明投影剥离出去?”
这个说法乍一听很不可思议,但联想到裔神教如今的手段, 沈葵一时也无法确定他们是否已经掌握了某种技术。
“你、你全都想起来了吗姐?”季寻试探地问, 他观察着沈葵的神色, 眼中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沈葵的视线从他脸上轻轻扫过, 她猜测季寻紧张的原因大概是担心他的真实身份会引发自己的怀疑, 于是安抚道:“想起来了,但有些事情还需要你配合我补全逻辑。”
“你、你说。”
“论坛里关于淮西河的帖子到底是谁发的?赵玲玲为什么要假扮成另一个‘我’?”
“第一个我知道!”季寻说:“一开始帖子的确是吕婷发的, 当时她苏醒了上一世的记忆, 也察觉到这个世界里存在裔神教活动的痕迹, 她想和你相认, 但不确定你是否就是上一世的沈葵, 所以在匿名论坛发了一个帖子, 写了一些只有我们七个人才知道的信息,原本是想通过这个帖子来试探你的反应。”
“但吕婷发出的帖子被裔神教的人拦截了。”季寻说到这里, 紧张地咽了口唾沫:“拦截帖子的人将内容替换成了你后来看到的样子, 他们想借这个机会引导你去调查不存在的第七人。”
“所以, 转发帖子给我的人,就是裔神教拦截吕婷原本信息的人……”
“没错。”季寻又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一眼。
沈葵的心逐渐沉了下去,虽然之前就已经有所预料,但此刻听到季寻口中的真相依然令她如鲠在喉。
因为……那个帖子,是田可转发的。
沈葵长叹一口气:“我明白了。真正的田可是不是早就死了?”
“你、你猜到了……”
“我看到了。”沈葵闭了闭眼,她想起先前在玻璃仓中看到的那具和田可有着相同容貌的年轻女尸,那个人应该才是真正的田可。
“她死的时候还不到十九岁。”季寻轻声说:“我后来偷偷去翻过她的档案,她在93年的时候就已经落到他们手中了,为了从她口中获得你两世的信息,他们对她做了很多实验……”
听到这里,沈葵按住额头,痛苦地靠在墙上。
季寻从未在她脸上见过如此脆弱的神情,一时竟不敢继续。
沈葵缓了好一会儿,才继续问道:“还有呢?”
“吕婷发现帖子被篡改,担心裔神教会对你不利,所以连夜跑来找你,想要当面告诉你真相,但……”
季寻没再往下说,沈葵却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裔神教必然不会允许任何人阻止他们的计划,吕婷虽然为七名祭品之一,但在这个世界里对他们而言已经毫无作用,他们杀死吕婷并借机强化了沈葵对这一系列事件的反应,可谓是一石二鸟。
但说到这里,沈葵又有了新的疑惑:“如果他们想要借吕婷的死来让我关注凌晨三点的异象,之后为什么又要安排田可的假死来让我停止关注,这前后的逻辑不是相悖的吗?”
“因为你观测的速度太快了。”季寻说:“你的情绪波动越大,由观测导致的世界线合并进程就越快,如果按照当时的速度发展下去,不出一个星期,我们的世界就会被全部替换掉。”
“替换之后会发生什么?”
“我不知道,或许是像上个世界一样彻底湮灭吧,又或许会重启另一段人生,但谁都不敢冒这个险,所以他们只能临时改变计划。”
“那赵玲玲和乔宇又是怎么回事?”
“乔宇第一次露面的时候并没有关于上一世的记忆,他在和你见面之前被裔神教精神控制了很长时间,他当时说的所有内容都是被洗脑后灌输的台词,一方面是为了引导你继续调查关于七人的线索,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试探你记忆恢复的程度。”
“那第二次见面呢?他当时已经恢复了记忆对吗?”
“是的,”季寻露出一个苦笑:“第二次见面的时候乔宇已经想起了一切,但裔神教提前在他的体内安置了可以远程控制释放的毒药,一旦他说出任何多余的话都会立刻暴毙,那次的会面也只是为了强化你对于平行时空的猜测而已。”
“但就算这样,在他回到基地之后,他还是……”
说到这里,季寻难过地闭上眼。
过了一会儿,他才继续说道:“还有就是赵玲玲的事情,这个我真的不太清楚,我也是直到在地底祭坛的时候才发现刀疤葵竟然一直是她假扮的,不过我大概能猜出他们这么做的原因——”
季寻说:“当初在福利院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对你进行过很多研究,这些年来也一直在尝试通过刺激你的精神状态激发神明在你身外显现,但长期的实验让你变得麻木,不利于后续激发,所以……”
“所以他们将我从福利院放走,让我自以为正常地长大,然后在合适的时机利用一系列诡异的事件不断刺激我的神经,试图令我彻底崩溃——而赵玲玲假扮的另一个沈葵,也只是他们进一步刺激我的手段而已……”
“是的,”季寻悲哀地说:“就是这样。”
“他们给了你一个巨大的魔方,让你误以为只要解开它就可以获得真相,但真相却是令你在解开魔方的过程中逐渐迷失自己,陷入他们早已备下的陷阱。”季寻说:“当我想起一切的时候,你已经在他们的引导下走了太远,我没有办法让你回头,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劝说,所以只能将你引到地底的祭坛,想借此激发你关于过去的记忆。”
说到这里,季寻苦笑一声:“但我没想到赵玲玲那么快就追上来了,我甚至都还来不及告诉你什么,就被她给抓住了。”
“等等……”听到这里,沈葵忽然觉得不对:“地底的那封信不是你留下的?”
季寻一愣:“什么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