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和帝看到明窈在马车边望过来,她的杏仁眼很圆很清澈,眼尾微微勾了起来,眉毛是浅浅的黛色,看起来很安静也很漂亮。像是惊怯,但更像是跟陛下打招呼,明窈抿了抿唇,微微笑了一下。
就是这双眉眼,让嘉和帝顿时恍惚起来。虽然遗传了阮家的美貌,但她的眉眼笑起来的时候像极了皇后。
司羡元姿态闲适地站在明窈身前,却是骨子里带着隐隐的强势,不肯让开。
御林军齐齐往前走了一步。嘉和帝拨开身旁跟着的内侍,火急火燎地往里面闯。明窈就站在前方,他看到了,女儿正露出笑容。
失而复得的惊喜终于涌上心头,嘉和帝有些失态,喊了一声:“囡囡,是父皇呀。”
“你还认得朕吗,你还记得吗?你叫李知窈,你是朕的女儿。”嘉和帝不禁哽咽起来,“父皇来迟了,父皇来接你回家。”
司府主屋,书房里。
司羡元与嘉和帝相对而坐,像是招待客人,司羡元亲手给嘉和帝沏了杯茶。
嘉和帝冷静了下来,这个屋子只有他们两个人,明窈早已被送去贝阙阁。他道:“朕有话要说。”
司羡元毫不意外,淡淡道:“陛下请讲。”
“朕有三件事情想说。”嘉和帝顿了顿,缓缓道:“首先,明窈是朕的女儿,此事无需再核查,朕可以确认是她。”
司羡元眸色很淡,面上没什么表情波动。
嘉和帝继续道:“其次,司府多年的养育朕会折算成真金白银送过来。金银不值钱,你若想要别的还可以提。”
司羡元唇角扯了扯,似是想说点什么,最后也没开口。
嘉和帝道:“最后,朕要把公主带走。”
司羡元掀起眼眸,平静道:“那我回答陛下三件事。”
“首先,明窈的身份我也在查,虽然身份上面你比我查的更快一些,但她身上更多事情你根本一无所知。”
像是没看到嘉和帝骤然不太好看的脸色,司羡元接着道:
“其次,你可知明窈刚来司府的身子是什么样子?她被人扔到门口险些死去,是我把她一点点拉扯大。京城人尽皆知,我把幺幺照顾得很好。这里面耗费的心力你可知有多少,司府什么都不缺,我也不太稀罕要。”
没等嘉和帝再开口,他直接淡淡说完:
“最后,幺幺在司府长大,有院子有朋友有仆从有吃穿住行用度。她是我的人,我不允许她被人带走。”
嘉和帝猛地起身,冷冷道:“司昭!”
压下火气,他尽量心平气和道:“朕找了她十多年,好不容易才重新找到她。她本该属于皇宫,百官簇拥,仆婢成群,她是朕的女儿!”
司羡元淡淡道:“所以呢?”
嘉和帝忍着耐心,道:“以前达成的协议,朕哪样亏待了你?先帝暴毙,朕继位后,这些一桩桩一件件,我们做了不少了吧?北狄动乱频繁,难不成事到今日,你想撕毁盟约?”
“拿盟约说什么事?”
司羡元语气带着淡淡讥讽,“皇上,那些烂在手里的见不得人的东西,我没少替你做吧。”
嘉和帝手掌用力压着桌案。他早就猜出来司羡元不想放人,但没想到他这般无所顾忌,想留住明窈什么都敢说。
他道:“司昭!朕找了她十多年!”
“可您早就觉得她死了。”
司羡元毫无惧色地站起身,轻嗤一声:“皇上,我司昭也养了她近十年。”
司羡元不再开口了,只留这一句话给嘉和帝。
可是只有这一句话,却让嘉和帝失了神,失去所有力气一般坐下来。
第58章
嘉和帝与司羡元的交谈不欢而散。皇帝自然不能留在司府里, 他带着一队御林军和内侍回了皇宫。
本来嘉和帝走的时候想跟明窈打个招呼,但是思及明窈今日接受了太多的信息,于是忍下来耐心给她充足的时间去接受, 只让内侍转告一声便离开。
司府周围仍余数个御林军没有撤走, 暗暗分布在四处。
宁远山至京城本就路途遥远, 皇上走后, 天幕也暗了下来。
晚膳被端上桌。司羡元看了一眼,没有用膳的胃口,他起身离开乌螣堂。
司羡元来到贝阙阁的时候,明窈正在画画。
司羡元坐在她旁边, 明窈侧头看过来,唇边露出甜甜的笑窝:“司大人, 你来啦。”
“嗯。”司羡元道, “你在做什么。”
“给陛下画一幅画送给他。”明窈说,“陛下以前说过幺幺画的很好看,幺幺想再画一幅陛下的肖像送给陛下。”
司羡元听懂了, 明窈在给嘉和帝画人像画。
他看了一眼纸面,已经出现很细致的雏形了, 她画工确实了得,哪怕只寥寥勾勒几笔五官, 依然能看出来那是嘉和帝。
“他不是陛下。”司羡元顿了顿,说, “那是你父皇。”
这个话题到底是要提起来的。司羡元看着她温软的侧脸, 等着她的反应。
明窈偏头望过来,乌溜溜的大眼睛清澈而坦然。她说:
“幺幺知道呀。”
她的反应比他想象的还要镇定点, 甚至有点出乎意料。
司羡元道:“你就不惊讶吗?”
明窈想了想,她心里其实觉得这个不用回答。这么简单的问题, 怎么还要再说一遍。她对人的情绪一向很敏锐,此时此刻晦暗昏黄,她察觉司羡元的情绪好像有点奇怪的波动。
她于是耐心地说:“惊讶呀。幺幺以为没有爹爹和娘亲,但是陛下来认幺幺了。幺幺不记得三岁之前的事情,所以陛下说的事情幺幺暂时想不起来。不过陛下说李知窈,幺幺记得这个。”
这是她方才回来贝阙阁之后,惊讶以及不平静的情绪过后,唯一想起来的一件事情。
明窈掏出来木坠,把链子与木坠衔接的地方给司羡元看。这里有一个很小的字,写着“窈”。
她也是刚刚才发现的。虽然戴了许多年,但明窈其实没研究过它,实话讲,她觉得木坠并不好看,只是潜意识告诉她这个木坠很重要,所以才一直保护着。
司羡元没说话,只是看了一眼,让她放了回去。
明窈觉得司羡元今晚有点沉默。她其实是有点开心的,她感觉陛下就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却有些不懂司羡元为什么话很少。
可能他只是像自己一样觉得突然吧。明窈抓住他的手晃了晃,她的手掌柔软细腻,裹住他的手就像是抓着粗糙的硬块。她安慰司羡元道:
“司大人,幺幺有家啦!”
司羡元终于再次把目光落向明窈,他捏了捏她柔软的手指骨,很快便松开。看着她乌黑的瞳仁,他淡淡道:“司府不是你的家吗。”
“司府也是。”明窈卡了壳,一时半会不知道该怎么说。她对司府很有归属感,但对嘉和帝也有向往感。她想了半天,道:
“但是这两个不一样呀。司府是幺幺的家,皇宫也是幺幺的家。幺幺拥有两个家。”
明窈感觉自己回答的很好,一碗水端平,司大人定然满意。
谁知司羡元面色更淡了,他的眼瞳是浅浅的珀褐色,在烛火下有些深深浅浅的光影,与平时颇有些不一样。明窈想说点什么,看到他的面容时蓦地卡住了。
“司大人……”明窈茫然地看着他,“司大人你怎么了?”
司羡元看了她半晌,淡淡道:“饿了。”
明窈啊了声,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没有用晚膳。像是回应一般,她的肚子发出咕噜一声响。
“走吧。”司羡元没再说什么,起身跨过门槛道,“晚膳要凉了。”
明窈顿时把方才的话题抛到脑后,连忙收起画纸,拎起裙摆蹦蹦跳跳跟了上去。
晚膳依然没有味道很重的,照顾明窈的肠胃。但桌上很多都是她喜欢的。
明窈吃的有点饱,见司羡元用膳有点慢,她也没离开膳桌,摆弄起了裙角玩。
这件衣裳依然是云染坊做的,她穿了好几年云染坊的衣裳,看着紧密精细的针脚,明窈难得怔愣,若是她跟陛下回了宫,好像就不能再穿云染坊的衣裳了。
哪怕云染坊的衣裳是顶尖的,但是公主身份的话,应该要穿尚衣局的衣裳吧。
她迟钝地感受到几分惆怅的情绪,抬头看向司羡元,他放下银箸,看了看明窈,道:“没吃饱?”
明窈摇了摇头。
司羡元道:“等会去沐浴,今日路途奔波,早些歇息。”
明窈哦了一声,乖乖去拿里衣里裤了。经过他这一打岔,方才她想的东西又给忘了。
今日确实是累了,明窈拿来里衣里裤就觉得困倦。仆从备好热水,又把皂荚帨巾等等给她备好,明窈把画从贝阙阁拿了过来,打着哈欠终于画完,慢吞吞地进了净室。
她习惯在乌螣堂沐浴休息了,今晚也不例外。进净室前她回头看了看,发现司羡元往书房里走去,她咕哝一声,心想他果真日理万机,这么晚了都还要处理朝务。
等明窈沐浴完,天色已经浓黑。以往这个时间明窈已经睡下了,但看到屋内没人,明窈敲了敲书房的门:
“司大人,你要沐浴吗。”
“嗯。”木门里传出司羡元的声音,他道,“马上,你先休息。”
明窈哦了一声,她想等他一起休息,一边擦头发一边走出乌螣堂。
乌螣堂与贝阙阁不一样,贝阙阁到处都是精美的内饰,这里却低调许多。她沿着灌木丛走了走,旁边树上掠下一道人影。
楚让身着黑衣,腰间配着刀鞘,看着她。
明窈惊讶地看向他:“阿让!你怎么在这?”
楚让罕见地没戴面巾,闻言扯了扯唇,一如既往的不客气:“若无意外卑职以往也一直都跟着你。”
“哦。”明窈不怎么见到他,意识到他奉命一直在保护她,于是弯了弯眸子,道:“谢谢你呀阿让。”
难得地,楚让问道:“你怎么不喊阿让哥哥了。”
明窈说:“你不是不喜欢吗?”
楚让嗯了声,又没话了。他有点烦躁,今天的事情他都目睹了,秋狩他没跟着,而今天之所以没在明窈被欺负时出现是因为当时司羡元在旁边。
但是就这秋狩一眨眼的功夫,明窈就成公主了。如此突然,他有点接受不了。
他突然道:“你是不是要离开司府了。”
明窈微微一怔,她没仔细想过这件事,经过楚让提起来,她才意识到自己好像要离开了。她忽然不知道该怎么说了,道:“好像,好像是的呀。”
楚让又不说话了。
明窈感觉楚让也有点奇怪,问:“你怎么了,阿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