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以他枭羽卫指挥使的权力,有太多手段可以控制她的一切。
一旦任由占有欲指挥自己的行动,他迟早会忍不住将她关进无人能窥视的牢笼中,把她困作独他一人可欣赏的珍宝。
那时候的他,需要仔细区分在她面前温柔的贺小侯爷形象和戴上面具后残酷无情的枭羽卫指挥使职责,保证二者没有任何重合之处。
揭露真实后的贺凤影没有这个担忧了,可依然不确定该不该让她讲明难过的答案。
如果她言不悦的原因是被他强留在他身边,仍然抱着和亲燕兰的愚蠢念头,他难道能做到放她离开吗?
做不到。
贺凤影脸上浅淡的笑容消失,返回车厢,将她掉落的钗饰拾来,依着自己早想好的计划道:“去房间洗漱一番,接着就用早膳吧。”
顿了顿,又补充道:“如果在安车上睡得不够好,在房间补一觉,舒解劳顿疲惫也行,我们不急赶路。”
由于他的心情重坠不快,哪怕对话的对象是她,语气也略显冷硬。
毕竟他的经她差点远嫁和亲的事刺激,精神也不够稳定,只是悄悄内心自语李桐枝的心情更差,像拽着风筝不够结实的线般拽着自己的神智保持清醒。
总不能结伴而行的两个人都陷在情绪里不可自拔,那就不用想远行至燕兰国了,半道折返京都都有可能无法成行。
李桐枝在他收起笑容时收回了目光。
她没有答他的话,睫羽压低,仅是轻轻颔首表示认可,也没坚持自己走,由着他抱自己踏入酒楼。
在二楼专门开出来的房间洗漱后,坐定到桌边。
毕竟只是一处小镇的酒楼,膳食从材料来说,远比不上宫中。
即便贺凤影多给了银钱,也就是小二去市集走一趟,买了半斤肥瘦适中的猪肉剁碎,包在白面里蒸成热腾腾的肉包子。
一笼肉包子配白粥和两碟开胃的下饭菜。
一顿在贺凤影看来很显简陋的早膳,不够慰藉她颠簸一路的饥饿。
李桐枝却没觉得有什么不好。
枕琴在宫室小厨房偶尔赶时间为她制的早膳也就是一小碗汤面。
竹筷夹起肉包子,她作势要咬一口,就听贺凤影提醒她说要先用筷子夹破外层雪白的面皮。
“包子里的混油的肉汁温度很高,会烫着你的舌头和嘴唇。从包子里放出来的肉汁淋在白粥上,喝的时候能增香不少。”
李桐枝听着发愣。
顾虑到贵人们油脂满手满嘴的模样很不雅,宫膳及世家府上膳食都尽可能做得素净少油腥。
她以前吃的包子里便是除盐之外,几乎没有油和其他佐料,还是头一回听说吃之前要提前放肉汁。
风光霁月的贺小侯爷也不该知道这些。
与他相关的该是雪花糕、云片糕一类的精致糕点,也许可以多加上那些名字听着就诗意的菜肴。
可满满都是肉汁的包子……
她轻轻含住筷子尖,有些难以将他关联到一起,却也觉得新奇。
李桐枝不够聪明,脑子不能同时想两件事,忽然被贺凤影带进关于食物的话题里,便暂时忘记了自己的伤心郁郁。
贺凤影发觉了这个好迹象,自然不吝于展开详说。
反正他最大的身份秘密都叫她知道了,许多经历都不必隐瞒编造故事。
将竹筷搁在瓷碗上,他诚实交代道:“我每与你言出京看望我父亲的友人,其实多是亲自去拿人。我将面具一戴,可不会有谁愿意招待枭羽卫。若干粮吃净,三餐自然都寻路边摊有的东西随意买了吃。”
肉包子算顶好不会出错的那类,各地口味多是区分在咸度和鲜度。
偶尔到偏远地方,不幸能找到的只有一些味道古怪的地方小食,就会很难以入口。
他记忆比较深的是一道醋腌鱼腥草的菜。
醋的酸和鱼腥草的腥辣混合成攻击他味蕾的滋味,坏了他的胃口和心情。
因此,当逮捕到那个想要逃跑的犯人时,他很不爽地踢碎了犯人的左膝盖骨,彻底断绝犯人再图逃跑的可能。
贺凤影隐瞒了自己伤人的后话,仅捡了鱼腥草的味道描述给李桐枝听,还故意问起要不要绕远路带她去试试,听得她直摇头。
他也舍不得她真去尝试。
她口味清淡,连吃佐料加得有些多的肉包子,都得喝下两杯水,哪里能受得了重味。
这一路前往燕兰国的路线,他早在得知她应下和亲时就规划好了。
考虑到需要避开容易被官府严查出身份的地域,也考虑到了她的饮食习惯和道路是否平坦易行。
事实上,在他对未来的计划里,就有带她去她母妃的国家看看的那一步,了解过燕兰国的风土人情和通向燕兰国的多条道路。
虽然没有太多闲暇时间把燕兰语学好,但是他为此指了麾下一个年纪小、天赋高、性情又活跃不似枭羽卫的少年去礼部的译者处学燕兰语。
可惜出现波折意外,只有他带李桐枝上路。
不过问题不严重,他在各地大钱庄都有存银,到时候雇佣一位通两国语言的向导即可。
用餐后,李桐枝到房间里间的软榻小憩一会儿。
贺凤影准备给她更换一辆更稳当、更宽敞的安车,却放心不下她一人独自待在酒楼。
行出房间门,他仍是使银子支小二往小镇上的车马行去一趟,请来车马行的师傅,谈妥聘请车夫、租用安车的事务。
至李桐枝醒来,再度与他启程时,就能与他在新安车的车厢内伸直腿对坐了。
“算路程,天黑时我们应能到禹州。”贺凤影想着相关禹州的事,问:“长公主在禹州试点开设了女学,你要去看看吗?”
第45章
“桐枝有听说过禹州吗?”贺凤影问。
李桐枝对大衍的州郡县城都不太熟悉。
不过禹州是例外。
她没回答, 微颔首,无声地表示自己对禹州有一些了解。
一是因为禹州距离京都不远,另一则是因为在将近十年前的初夏汛期, 禹州接连多日暴雨, 灌溉两岸的禹江水位上涨, 修筑好的堤坝被洪水激流冲垮。
因水灾而死的人每日增多, 尸体来不及处理,没过多久就有瘟疫蔓延开。
年岁尚小的李桐枝平日在宫中所见的都是池塘静水, 不具备任何威胁性, 想象不出由水生出的灾祸能导致怎样的情形。
在后宫妃嫔与子女皆参加的敬天拜醮祭祀仪式中,她牵着母妃的袖摆站在角落,望向父皇与皇后娘娘虔诚祈祷禹州暴雨停歇。
不禁疑惑地抬首, 向母妃问起下雨让禹州怎么了。
许才人沉默一会儿,俯身替她整理衣领, 用她能够理解的言语轻轻答说,禹州有许多同她一般年龄的孩子失去了居住的家宅、亲爱的家人,还衣不蔽体地生着病, 无人照看, 一日更甚一日地病重。
李桐枝很受震动。
因此在皇后主持募救灾款时, 她为了出一份力帮助那些可怜的同龄人, 把小巧的金平安锁从脖子上解了下来,碎步上前, 放到宫人托着的盘子上。
“结果回去后, 皇后娘娘就开她的私库,送了我一整套名贵的金饰。”
想起母妃, 她心情稍明朗。
只是她的过往总陷落在兄姐的霸凌中。
一并想起的还有自那场祭祀之后,每每她遭八皇姐逮住, 都会被借件事斥骂,说她与母妃是一脉相承的心机叵测,付出小利博大赏。
幸而有贺凤影揭示梅家罪状。
她父皇亲口还了她母妃清白,八皇姐也被调得远远的,永不必再相见,伤痛往事尽可以埋入土中。
李桐枝没有讲起不美好的后续,慢慢止住诉说。
贺凤影却不希望谈话就此中止。
他说:“皇后赠予你金饰,是弥补你失去的平安锁,也是奖赏你小小年纪表现出一片善心,令在场众大臣没有任何理由婉拒,不得不解囊相助。”
那场祭祀仪式,贺凤影陪同在父亲身边参加了。
不同于李桐枝,他很清楚当权者每个举动蕴含的深层政治意味。
救援禹州的款项自然不是臣子们凑凑钱就能够的,还得由国库划拨。
当时大衍的国库足够调出充足的银粮,也并不指望募集到的钱款。
可救灾最怕是银粮中途辗转过太多人的手,每个人都偷偷从灾款中拿去一点。
人人都可能怀有侥幸,以为纵容贪婪无伤大雅,但那样做,等同掐灭禹州灾民们烛火般摇曳将熄的生还希望。
皇后要求在场所属各方势力的朝臣领袖都解囊,正是为逼他们拿出救灾为先的态度,隐晦命令他们约束好各自派系的成员不许伸手向灾款。
“这一举动有效,不过长公主犹认为需要更重的监督力度,所以她在水灾和瘟疫最严重的时候,亲身来到了禹州。”
继续往深讲,发散到朝臣派系上,就是李桐枝听不懂的内容了。
因而贺凤影停顿一瞬后,重新把话题引回到长公主李昭华。
“当时来禹州的风险很大,有效治疗瘟疫的药物尚未成功试出来。长公主如果染疾,同样有毙命的可能,皇上一开始没批准,还是长公主一番话术说服了他。”
贺凤影问:“桐枝想知道长公主说了什么吗?”
李桐枝的注意力完全被吸引,好奇心被勾起,顾不上积压在心上的郁闷感。
他话音方落,她的小脑袋便小鸡啄米般点了好几下。
“你不通政事,我直接复述长公主的整番话,你或许难以理解透彻。”
贺凤影没提那些政治意味重的说辞,换了套比较易懂的说法。
“她说,她可以倚仗皇上的偏爱成为长公主,但皇太女前所未有,父权能令京都朝臣服软,不足天下人信托。她既定下为帝的目标,就需通过她的行为向天下人证明,她有更胜皇子的勇气和能力,担得起责任。”
李桐枝对大皇姐的了解几乎都来自于流言议论,所以她同大部分人一样,以为大皇姐的权力全源于父皇对嫡亲女儿的宠爱。
这还是头一回听说大皇姐将权力关联责任,甘愿冒生命危险做出的努力。
一时间不免听得入神,身体更倾向于他。
贺凤影唇角微微上抬,继续道:“长公主抵达禹州后,团结各地的医师,研发出治疗瘟疫的药物,敦促重修水利,建筑好的堤坝这些年经多次汛期,仍然坚固。
大衍其他地方是不是真心支持长公主为帝不好说,至少得她解救的禹州是十成十地遵从她颁布给禹州的政令,认为她是皇位最佳人选。”
李桐枝思绪被他牵着走,面露敬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