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现在也不必借亲情来拉近关系了。
李桐枝望着他的表情僵住,心知贸然把话点透不够礼貌。
可她从来不擅长虚与委蛇,兼有当下灰心丧气,实在提不起心力进行无用的社交。
他们不再多言,邀她上车。
她微微仰首,望见明月藏匿在云霭中,不肯与自己做最后的道别。
郁郁感如同疯长的藤蔓将她的心脏勒住,她咬住下唇,什么都没说,钻入了狭窄且光线昏暗的安车车厢中。
他们这一行人若是从正门出京,即便趁夜色离开,也需经城门卫核查。
好歹是一国的使者,偷偷摸摸地离开,没有鸿胪寺对城门卫的正式通报,一定会被拦下。
他们试图悄悄带走大衍公主的事同样会暴露。
大王子为了避免这种结果,昨日遣下属们前往市集,成功从间人处买到消息,得知了另外一条离开京都的小路。
坐在车厢内的李桐枝听外间骑马者议论行事顺利的幸运,觉得有点古怪。
——京都的警戒向来森严,使者一行连大衍的官话都说得不甚流利,怎么可能仅花一日的时间就得知如何钻警戒的漏洞呢。
李桐枝心情复杂地抬手掀起马车帷裳,望向不甚明晰的夜景,不知该不该期待自己的离开被阻止。
梦境预示和亲是她注定的命运,她接受,但其实心底并不愿意。
道路旁的景色渐渐不再是建筑硬实的轮廓,而是树丛与草木摇晃的影子。
伴随一阵阵虫鸣声,她知道该是离开大衍京都了,心尖颤抖着收回支着帷裳的手,身子失力靠向后方坚硬的箱壁,只觉今夜格外寒冷。
因长时间没有休息,她的思绪难以保持清明,也不想继续深思没有半点希望的未卜前程。
现实的黑暗与梦境的黑暗重合,她不必再畏惧陷入困扰她的梦了。
然而她失去意识小憩不知多久,忽然被兵戈相接的声响闹醒。
使者一行大声用燕兰语咒骂着忽然出现的拦道者,以为遇见了一群战斗力强悍的土匪强盗。
曾在梦中嗅闻过的血腥味渗透进车厢,李桐枝捧着自己惊惧的心,再次掀起帷裳向外望。
借着朦胧的月光,她看清了拦道者脸上的金属质地夜枭面具。
李桐枝愣了愣,攥紧衣裙布料的手稍松,用燕兰语向大王子他们道:“放下武器吧,别打了,这是直属我父皇的枭羽卫。”
并非土匪强盗,无需搏命求生,放下武器表明使者的身份,枭羽卫应当就不会继续打杀了。
大王子连忙吩咐下属都把武器扔到地上。
他们手无寸铁,枭羽卫果然都停下了动作。
大王子松了一口气,怀着枭羽卫可能不认识李桐枝的侥幸心,上前用干巴巴的大衍官话交涉道:“各位,燕兰国中有急事召我回去,请行方便,容我带妻子和下属离开,归国后补文书向大衍皇帝致歉。”
“妻子?”
隔着面具与他对话的枭羽卫声音闷闷地重复他的用词,问:“你的王妃给你生下了一儿两女,车厢内的少女听声音尚且年幼不至及笄之年,能是你的妻子?”
大王子赔笑着道:“你有所不知,我原先的王妃在我出使大衍前,就自请让出王妃之位了,车厢内的少女与我情投意合,等我回到燕兰,便要... ...”
他的话没能说完。
寒光一闪间,长刀斩下,直将他的头颅从脖颈处断开,咕噜地在地上滚了好几圈。
“指挥使... ...”
旁边的枭羽卫在听到大王子不知死活坚称李桐枝是他妻子时,心中就暗暗知不好,可也没想到指挥使会毫不犹豫将人斩首。
他声音艰涩地问道:“你无旨斩杀燕兰国的王子,回京后准备如何上禀?”
“呵。”贺凤影轻笑一声,把血珠滴答往下落的面具摘下:“我为什么要回京?”
他的双手穿戴着染有更多血渍的手套,却浑不在意将下颌处沾到的血迹抹开,晕出更大片的痕迹。
意味着杀伐的赤红破坏了皎若朗月的面容,他的朱唇悬笑,眼瞳却如同墨玉死物一般。
随便松手将面具弃置在地,贺凤影,道:“我不干了,让我父亲重新领我的职吧,反正他那双腿只是遵旨折断,又不是真的没法动,领职回去接着干就是。”
他语气轻松,仿佛多年努力的枭羽卫指挥使之职不值一提,抛弃便抛弃了。
顿了顿,他侧脸问向江浔:“你难道要阻止我?”
江浔的视线从他的脸落至他的刀,无论是从理智还是情感上说,都并不愿意赌几乎陷入疯魔的贺凤影会不会将刀尖对准自己人。
“指挥使,别做让你日后回想会后悔的事。”
江浔昨日告知他李桐枝的话时,其实就有对最坏可能的预期,叹息着提醒一声,放弃了劝说他。
捡起贺凤影丢弃的面具,江浔招呼人手把大王子身首异处的尸体收一收,堵住燕兰使者的嘴,止住他们的惊恐尖叫和怒骂。
然后带其他人离开了。
血腥味还未全部散去,四下恢复寂静,贺凤影行至安车边。
安车的帷幕不知什么时候落下了,坐在车厢内的小姑娘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桐枝,你看到我杀人了吧。”
没有面具遮蔽的声音清润柔和,与从前没有任何分别:“我知道你不喜欢看这种血腥场面,本来不想闹得这么难看。”
他握住骏马的缰绳,拍了拍马的脖子,令躁动不安的马匹安定下来。
即便没有得到她的回应,他也不在意。
贺凤影如同对情人耳语般自顾轻声道:“可我们才是早早约定要成婚的,他怎么敢说你是他的妻子呢,给他机会他都不否定,非要自寻死路,我没办法不动手啊。”
李桐枝轻轻哭泣起来。
他听着如幼兽般可怜的哭声,不知她是在为大王子的惨烈死状哀哀,还是惊恐于她曾经倾心恋慕之人竟有超出她认知的阴暗面。
沉默片刻,他无奈地低语:“桐枝,你不能总是逼我妥协。你要退婚,我应了,可无论你要同其他谁成婚,我都会杀了他。就算你哭也没用,我控制不住。”
贺凤影按着自己的心口,感受着一阵阵的疼痛,觉得大约并不是来源于未完全痊愈的伤。
他想要怪罪自己无情的爱人,声音却柔和无比:“桐枝,是你说想要永远和我在一起的,你反悔不认这话了,我仍然会兑现永远在一起的承诺。”
囚在心中的怪物在得知她要偷偷跟随燕兰国一行人前去和亲时就疯狂破坏了牢笼,自己曾经想要隐藏一辈子的真实不得不完全揭露在她面前。
贺凤影艰难克制住令她现在就面对现实的想法,没有去揭开那薄薄一层车帘。
叩了叩车厢,他说:“除了你另嫁他人的事,其他愿望我都可以帮你实现,别哭了,你想要去燕兰国,我们就去燕兰。”
小姑娘的哭泣声渐止,不知是不是哭得累睡过去。
贺凤影坐至车夫原本的位置,扬鞭往背离京都的方向。
巨大的一声响后,绚烂的烟花炸开在他身后的夜幕上。
他回首平淡地望了一眼,收回了目光。
第43章
李霜白把顾闻溪羁押入刑部大狱的单人监牢。
隔日晨起, 便出宫来长公主府,请李昭华的刑讯旨意。
顺道也准备把自己抓住人的情况知会李桐枝,叫她不必为梦再闹心。
然而安车停落在长公主府前, 她踏实地面, 发现自己正撞上李昭华神色不佳地准备出行。
李霜白迎上前, 行礼道:“怕是得耽搁大皇姐半刻钟。”
李昭华知她性子认真, 不会无聊闲话,驻足停下, 点头示意她直言。
“我昨夜遣人去礼部顾侍郎的府邸, 将他新认回来的女儿顾闻溪给抓了。”
她仔细把自己怀疑的点讲与长公主听:“桐枝最初心神不宁就是因噩梦到顾家小姐,而她绘制出梦中人形象时,顾闻溪尚未认回顾家。若非有人做怪, 没道理她能画得同真人一模一样。
况且真假千金这件事透着古怪,整个故事除开顾闻溪手上一件信物, 全凭她讲述。我向顾嘉莹问起当日认亲的情景,听说顾侍郎能相信顾闻溪的说辞,也是有所谓亲生母亲的托梦。”
把了解到的事实皆摆明, 她道出猜测:“虽然还有不明处, 但顾闻溪多半是能影响人的梦, 也并非真是顾侍郎所出。其他解释不通的古怪, 反正已把人拿住了,刑讯审问后便能问清。”
李昭华静静听完, 认可了她的推论。
以食指指节轻击在前额, 缓解生出的恼怒情绪,李昭华气极反笑, :“所以归根究底,搞出这一大场闹剧的罪魁祸首, 就是一个手段低下卑劣的江湖骗子?”
李霜白不解她口中闹剧是什么。
语气稍顿,还是先把自己的提议讲出:“事涉皇妹,大皇姐若允,我希望把人移交枭羽司审讯,应当比刑部效率高。”
“暂时还是关在刑部大牢吧。”李昭华收敛外露的情绪,道:“你既算是个知情人,干脆上我的安车,同我一道去枭羽司,那里出了些事。”
李霜白颇感意外地睁大眼。
枭羽司不同其他官署,直属于皇上与皇后,行事有先斩后奏之权,加上她们的父皇护短,枭羽卫几乎可说肆无忌惮,能出什么事?
“大皇姐稍待,我还有话需先与桐枝说。”
“桐枝不在我府上了。”
李昭华苦笑一声,无奈道:“事情来龙去脉复杂,你随我到车厢坐着,我慢慢讲与你知道。”
李霜白没再推脱,吩咐跟随自己的宫人先行回去,便随李昭华登上安车。
车厢内仅李昭华与李霜白对坐,李昭华头疼地开口道:“昨夜里,燕兰国使团一行人试图拐带桐枝离开京都,回国后以和亲名义将她娶作大王子的王妃。”
“好大的胆子,燕兰哪里配我大衍公主前去和亲!”李霜白目露厉色,若非在车厢中,怕是立刻要拍案而起。
“燕兰使团来京都之前,我就听说他们大王子行事一再出差池。燕兰国王考虑更换继承者,但苦于他仅有两子,二王子乃夷昌女所出,不敢冒惹怒大衍的风险改立二王子,来信询问我和父皇的意见。”
李昭华阖目道:“我谏言父皇称燕兰蕞尔小国,继承人既荒唐,就立夷昌女之子无妨。二王子继位后,若敢有悖逆大衍的想法,随时去旨废他,另立新王便是。没想到消息传去燕兰,大王子没有大衍支持,竟狗急跳墙,打主意以大衍公主为王妃,尝试把桐枝骗走。”
李霜白念起方才她说李桐枝不在公主府上,陡然蹙紧眉,难以置信道:“这里可是京都,即便大王子真有这大逆不道的想法,也不可能实现吧。”
“能成功的一小部分原因,是桐枝主动配合。我本来还奇怪她不通政事,怎么会掺和到和亲中去,你说有人在她梦中搞鬼,影响她神志,倒为我解惑了。”
李昭华缓缓吸了一口气,睁开眼与李霜白对视上:“更大的原因是枭羽卫指挥使命令麾下给他们行方便,特意将小路偏门的消息递给他们,还把盯着那儿的探子都调开,让他们能顺利离京。”
“什么意思,枭羽卫指挥使背叛大衍,转投燕兰?”李霜白话出口就觉荒谬绝伦。
“的确是背叛,但并不是为了转投燕兰。”李昭华朱唇微抿起。
沉默一会儿,反思道:“或许此中有我错处在。你不知,现任枭羽卫指挥使是忠义侯之子贺凤影,桐枝曾经的婚约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