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歌守了她小半个时辰,仍不见她有话说或有事做,眉头紧蹙地回到自己的屋子。
取出斗篷披上,提起一盏灯,她向门房值守的人报备一声,离开了长公主府。
经暗道进入枭羽司底门,敲了敲隔扇,向打开隔扇的枭羽卫递上自己的令牌,雅歌道:“我找我兄长江浔。”
“就是我。”江浔解下面具,道:“其余人都被指挥使支去审问第一批次抓回来的外地人了,独我等你递九殿下的消息,我领你去见他。”
“不了,我不去见他,我怵他怵得慌,尤其这回我带回来的不太像好消息。”
雅歌摇头拒绝:“九殿下的状态不太对,她今日拒绝见燕兰国使者,又特意邀他们来,应是商量了件颇重要的事情。可我不懂燕兰语,只能记下后,复述发音,需得兄长你请个懂燕兰语的枭羽卫来翻译。”
江浔于是让她暂时安坐在空间显狭窄的地底石屋,出去一趟找来个年纪不太大的枭羽卫少年。
少年将面具一摘,灌了杯冷水喝,向雅歌笑出两个浅浅酒窝:“雅歌姐,好久不见,多谢你把我从枯燥的言语审讯里捞出来。”
这回抓的外地人多是无辜者,不好直接加重刑在身,只能苦熬他们不准睡,以言语刺探存在的漏洞,偶施小手段,逼他们交代出所有不可告人之事。
效率不够高,还无聊。
少年正烦着呢,领翻译的工作刚好:“你说吧,我译纸上。”
随雅歌复述李桐枝与燕兰国使者们的谈话,他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
到最后一句更是迟迟落不下笔去译出文字,苦着脸先向江浔讨承诺:“拜托,江浔哥,我不想倒霉,别同指挥使说这事有我掺和。”
江浔点了头,他把最后一句话龙飞凤舞写完,撂下笔就跑回去继续审人,只当自己从来就没来过。
江浔拿起纸看。
“你是燕兰国的大王子吗?你与你弟弟为王位起矛盾了吗?”
“不错,我弟弟与我非同母所出,他猖狂自负,不甘燕兰国为大衍的附庸国,更亲近燕兰另一边的夷昌,若由他继承王位,必然要兴战火与大衍敌对。”
“那你来大衍,得到你想要的支持了吗?”
“可惜我与大衍的联系不够紧密,皇帝不准备帮我,长公主也没明确表态。”
“紧密的联系,是指和亲吗?”
“对,可和亲同样难见眉目,这就是我来拜访你的原因,你……”
“我同意和亲,不必耽误,早些带我去燕兰吧。”
“好,你配合就很简单,我们明天夜里秘密离开。”
江浔放下纸,问雅歌道:“你能尝试劝解九殿下吗?”
雅歌不知他们谈的是什么,凑来看了看,哑然片刻后,就事论事道:“殿下的状态真的很差,我不希望刺激她。”
“那就只能我去刺激指挥使了。”
江浔轻击着自己的太阳穴,为难到底该如何递交这张纸。
雅歌预想着贺凤影得知李桐枝应允千里和亲,还主动跟着前往时,会是怎样的心情——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她只能往好了想,问道:“凭燕兰国使者一行人的本事,就算九殿下配合,也不足够秘密把她带走吧?”
“不能,有你看着,他们都不能把九殿下带出长公主府。”江浔语气稍顿,沉痛地说:“可如果指挥使看完对话后发疯,另行计划,那什么都说不定。”
他捏着那张薄薄的信笺,真想就此把它燃在旁边烛台上,就当它不存在。
可李桐枝与燕兰国使者们计划秘密离开是事实,现在不报予贺凤影知道,等事后贺凤影亲自去把人现场拦住时,就连个思考的缓冲时间都没有了。
斟酌一番,江浔还是决定如实报他知:“瞒他有负他的信任,罢了,全依他去做决定吧。”
*
隔日的夜晚,沉心忙碌完手头所有李昭华交代事务的李霜白终于抽出空来,到李桐枝的宫室来一趟,准备邀约她一道出宫。
可惜只见到忧心忡忡的枕琴在喂猫。
然后她唇线紧抿着听说了李桐枝这段时间为心病出宫治疗,又因退婚居于长公主府的事。
李霜白颇遗憾地叹息一声,道:“桐枝既是在大皇姐处,我就不去打扰了。”
当夜星光熹微,月隐在云层后,不算是个太好的出行之夜,于李霜白的计划却是上佳。
她乘坐的安车驶出宫,暂时停在顾侍郎的府邸外。
事先得到她通知的顾嘉莹心情忐忑地登上安车,问道:“六殿下要接我去往什么地方?”
“观星台。”
李霜白简单道明目的地,观她面上不安仍然没有消退,道:“我承诺过我会补偿你,是来兑现承诺的。”
顾嘉莹心中揣着事儿,确认她寻自己不是为了为难自己,轻“嗯”一声后,没有多言。
李霜白也惯于沉默,接下来的一路无话。
骏马轻打了个响鼻,被缰绳勒停,顾嘉莹跟在李霜白身后走下马车,一步步走上台阶,登临京都内最高的观星台。
初夏时节,吹着观星台上微凉的夜风是一种享受。
顾嘉莹白日因体质缘故无法出门,夜晚大都就在府邸内走一走,还是第一次来到观星台这种地方。
借着稀薄光亮,能看到周边建筑的影绰轮廓,颇觉新奇。
她微抬起唇角,心情逐渐放松下来,道:“谢谢您邀我今夜出行,我很高兴能与殿下同游。”
“再等等。”李霜白没什么反应,仅是抬起手,向上指向夜色:“看这个方向,时候应该差不多了。”
顾嘉莹茫然看向仅有模糊几点晕光的天幕。
“咻”的破空声骤然响起,随一声巨响,灿烂的烟花炸开,浓稠的夜色被驱散,由人造出的光盈满世界,黑夜一时间亮如白昼。
“这东西是南方新研究出来不久的,造价还没能降下来,所以我只准备了三十响,应当够一刻钟。”
李霜白在两响烟花的空隙说:“先试试效果,看样子是还行,能当作补偿给你的短暂白天。”
顾嘉莹备受震撼,难以置信地凝视着她冷淡的表情在光线明灭中没有变化,被她提醒去看烟火,才回神重新看向天幕。
等到一切重归于夜晚的宁静,李霜白轻蹙眉看着她,问:“不够满意吗?”
“不是。”顾嘉莹哽咽出声,意识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泪流满面,连忙掩住哭花了的面容,道:“不是的,我很满意,谢谢您,六殿下,真的谢谢您。”
她构筑好的牢固心防被撕裂夜幕的烟花炸毁,这段时间因自己复杂身世而积在心中的情绪如洪水倾泻,不受控地尽数言出。
在顾闻溪面前,她像是个卑鄙的小偷,什么都不配说,在顾侍郎面前,她体会他在两个女儿之间纠结的心情,什么都不好说,在继母面前,她不希望家庭闹出必须分解的矛盾,什么都不能说。
忍着忍着,终于忍不住把内心的彷徨无措哭诉给李霜白知道。
毕竟李霜白看着就靠谱,不会乱与他人嚼舌头。
出乎意料的是,李霜白不仅像是听一个故事,问得很仔细:“你是说,你们家来了一位新的顾小姐,她才是顾侍郎真正的女儿,你不是?”
“对。”顾嘉莹的心揪成一团,苦笑道:“这实在是话本上才有可能出现的离奇事。”
“她是什么时候认回你们家的?”
“就在寒食节后。”
李霜白神情严肃,向身边侍女道:“你回宫一趟,从我书架上将桐枝的画取来。”
顾嘉莹疑惑于她的认真态度:“六殿下这是在想什么?”
“我在想,或许有离奇到连话本都写不出来的事。”
侍女拿着画轴返回观星台,给顾嘉莹递来灯,照亮画上人的面容与姿态。
“这就是你们顾府新认回来的真女儿?”
顾嘉莹仿佛见顾闻溪栩栩如生在眼前,呆愣一瞬后,轻轻点头道:“是,不知殿下这幅画是……”
“我皇妹画的,原只当她画意精湛的作品收藏在书架上,岂知能在今日派上用场。其余事我未理清楚,皆答不上你的问,总之这所谓真的顾小姐有问题。”
李霜白目光冰冷地注视着纸面上的人,吩咐侍女道:“现在就以我的令去顾府拿人关押,缉捕官宦子女的旨意,我天明便去大皇姐处请补。”
第42章
李桐枝撑过一日一夜不睡, 因心情缘故吃得也不多,到约定好同燕兰国使者们出走的时间,昏沉得几近晕厥, 人也虚弱得浑身乏力。
不过身体的疲累感相较内心的沉郁而言不值一提。
她随意拾了几件用于更换的衣裳, 提起小包袱, 恹恹自后门行出长公主府。
夕阳余晖依依不舍地攀在天幕不肯沉下, 她望见了等在不远处巷口的燕兰国众人。
“九公主。”大王子扬起笑容,呼唤了她一声, 便想要来牵住她。
她无声地挪步后撤, 躲开了他伸来的手。
即便她决定顺从命运的安排,前往燕兰国和亲,也并非由衷想要成为所谓燕兰国的王后, 而是为了泯灭无谓的战火。
鸦色睫羽压低,掩住了她目中的不情愿, 可这小小向后退的一步就说明她的拒绝了。
大王子从没遭过女子抗拒,尤其是在他主动示好的情况下。
当着一众下属的面,他只觉颜面无光, 浓眉皱起, 脸上的笑容消失, 语带怒气地道:“你... ...”
方一开口, 立在他侧后方的男人就拍了拍他的肩,暗暗示意当下的时机和场合都不该惹李桐枝不快。
他们需要大衍的公主和亲嫁来, 成为支持大王子继承王位的底气。
从大衍的京都回去燕兰国路途遥远, 如果李桐枝不肯配合,路上必然难以顺利。
大王子咬了咬牙根, 冷静下来,没再勉强牵她。
他重盈起笑容, 道:“九公主,昨日没机会多谈,忘了给你介绍,我身边这位是你母妃的异母兄长,你该唤他一声舅舅。”
他话音落,男人上前做了一揖,道:“许家当初被冤抄家,才有你母妃被当作官家罪奴送来大衍后宫。多亏大王子为许家平反,许家已清白无罪名了。”
这位陌生的舅舅努力为大王子博她的好感。
可惜李桐枝反应淡淡,连初听到他是自己舅舅,也无多少意外。
因身体与精神的双重疲累,更是吝于多施舍眼神给大王子。
她仅是颔首,轻声应付道:“我知道了,我们走吧。”
但大王子和她的舅舅还是不依不饶地想要对话。
李桐枝叹息一声,诚实道:“舅舅,我八岁那年,你来大衍出使,我听宫女说起你的身份,偷偷去看了。听到你说我母妃和我皆无宠,不必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