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仍然得从李桐枝身上找切入口。
就在顾闻溪一筹莫展的焦急时,她听到顾侍郎讲起鸿胪寺接待了附庸国燕兰的使者。
“这回是燕兰国大王子亲自率队前来,却比从前更失礼,来之前竟没有先奏报一声,害得礼部为接待他们,连续忙碌两个昼夜。”
顾侍郎好笑地说道:“他们在朝堂上一阵叽里呱啦,听翻译说是为定下继承人闹出乱子,大王子来求援呢。可惜咱们陛下只把他们当乐子看,不准备管。”
“我听说... ...九公主的母妃是燕兰国的人,对吧。”
顾闻溪得到肯定的答案,一个模糊的主意渐渐成型在脑海。
*
长公主府内,李昭华需要接待朝臣,忙碌政事,没法一直陪伴自己可怜的小妹妹。
因此,她把自己豢养的歌姬伶人都招了来。
拿出只金镯当奖品,言说哄李桐枝开心的那位可以得了镯子去。
能被她选入府中的皆是貌美的少男少女,单看着便赏心悦目,且个个身怀精良技艺,无论是奏乐唱曲曼舞都是一流的水准。
记起贺凤影平日总是伪装成温柔的翩翩公子,思量李桐枝可能偏好会吟诗作对的少年郎,李昭华还轻捏着她面颊软肉,微笑道:“桐枝先瞧瞧歌舞,等过两日我闲下来,领你去弘文馆一趟,能得你眼缘的学士,我就给个机会来我府中当幕僚吧。”
弘文馆千余学士皆才学渊博,可惜想要出头仍需与天下才学之士在科举搏杀,最终能跻身朝堂的寥寥,大部分都只能每日以学士闲职编书。
若能进长公主府当幕僚,哪怕是个说不上话的掌灯之职,未来都不可限量。
李桐枝并不知大皇姐许自己的这句话一旦令弘文馆学士们知晓该怎样争相讨好她,她也不太适应身边两位陌生的美丽少女嬉笑着为她剥葡萄、呈美酒。
不过她感受得到大皇姐愿望自己快乐,乖巧地点头。
把葡萄和美酒都吃下,她醺醉出腮上绯红,晕晕乎乎的倒真想不到伤心事了。
李昭华嘱咐其他人不要带她玩得太过,起身离开。
李桐枝瞧歌姬与伶人闹了小半日,不记得自己喝了几盏酒。
恍惚时忽然被身旁的少女轻推了推肩,道:“九殿下,侍从报说是你母妃所属的燕兰国使者来见你呢,你要不要去见呀?”
第41章
“燕兰国的使者, 来见我?”
李桐枝没能立刻反应过来,慢慢重复少女的话,尽量用因酒精变迟钝的小脑袋理解这句话的含义。
她虽然因异族血统在后宫备受宫人议论, 但她的母妃许才人其实几乎没有向她提起过燕兰国的事。
连燕兰语都没有教她该怎么说。
偶尔的, 她会听到母妃用燕兰语向她的同族宫女低泣着倾诉一些话。
年幼的小姑娘想知道母妃在伤心什么, 所以总在躲避八皇姐欺凌的时间里, 找机会向其他来自燕兰国的宫女学习燕兰语。
凭着语言天赋,她不久便学会了基本用语的听读。
没学到书写, 学习就中断了。
因为她在母妃过生辰那一天, 用燕兰语向母妃说了长篇祝福的话。
许才人惊讶之余,为她的心意感动,并不为此高兴。
那时候母妃是如何说的呢?
李桐枝抿起唇, 涣散在杏眸中的水色漾开澜澜波光,仔细回忆。
思索半晌, 她终于想起母妃将尚且小小一团的她抱坐膝上,抚着她的背,用生疏的大衍官话说:“枝枝是大衍的公主, 生在大衍, 长在大衍, 不必与燕兰有任何牵连。”
那时的她放弃了继续学习燕兰语, 现在的她自然也不必与燕兰国使者会面。
于是她轻轻向摇头说:“我不想见。”
顿了顿,念起他们特意来长公主府拜访自己, 自己贸然拒绝有可能会有碍两国外交, 又不太确定地问:“我可以不去见吗?”
问她想法的少女乃是众歌姬的首席,名唤雅歌, 这几日多是她近身陪伴在李桐枝身边。
雅歌因受长公主的恩宠,府中来往的朝臣, 素来不论品阶都不畏惧。
忽听李桐枝这正统的皇室公主竟担忧起这个,不免笑道“几个外邦使者而已,招待他们是礼部的职责。殿下愿意见他们是他们的荣幸,不见也符合情理。”
她巧笑嫣然,感叹道:“殿下太好说话了,还是学一学拒绝吧,比如——其实刚刚喂你的酒,不想喝也可以不喝。”
遏制住捏捏小姑娘柔软脸颊更多肉文在企饿群幺污儿二漆雾二吧椅的冒犯心思,她眉眼弯弯地捧起李桐枝的手,垂目瞧向花瓣似的浅粉色指甲,道:“殿下是长公主疼爱的妹妹,用不着瞻前顾后。”
李桐枝睫羽扑闪。
以她现在的状态不太能深思,仅是顺着雅歌的话,语气轻飘地说:“那......那我也不喝酒了。”
“好。”雅歌果然将酒壶和酒盏皆推远。
她吩咐侍从去否决使者的拜见请求,然后转脸回来,继续哄着迷糊的小姑娘表达自己的意愿:“接下来呢,殿下是想看歌舞,还是歇一歇?”
靡靡丝竹管弦之声催动醉意,李桐枝困倦得很。
只是为礼仪,一直强撑着没有当众昏睡。
雅歌把选项摆到她眼前,她没怎么犹豫就依从本心决定好,去隔壁安排给她歇息的卧房小睡。
卧房里点有名贵的安神香,李桐枝躺在床上合目一会儿,便沉沉睡去。
安睡不知具体多久,她身子一沉,被拽入不知何地。
萦于鼻息间的淡淡熏香变为浓烈呛人的苦焦味和血腥气。
李桐枝猝不及防吸入,一连咳嗽好几声,抬首便发现自己身处在陌生的村庄。
目之所眺,村庄的房屋皆被大火焚尽。
脚下深褐色的泥土透着红,不知浸入多少人的鲜血。
李桐枝没敢去分辨不远处石阶旁沾满血的圆咕噜是不是人被斩下的头颅,也无法深究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种人间炼狱之地。
即便隐隐知道这是个梦,她也被吓得难以维系冷静,下意识想要逃离。
可转身跑出没几步,被地面上一只手臂绊了一跤。
在失去平衡、跌倒在地前,一个她并未见过的中年男人扶了她一把。
她内心惊惶不止,不敢信任出现在这种地方的人,匆匆道了声谢,就尝试别开他的手。
然而没成功,还遭他反握住自己的手腕:“九殿下,你想要反悔逃走吗?”
是燕兰语。
不待李桐枝询问他是谁,他自顾絮絮说道:“我在你们大衍耽误的时间太久,以至于我弟弟夺去王位,兴起这可怖战火。幸而你父皇允你为我王后,我们能重挽回和平。”
李桐枝听懵了。
这段话的信息量超出她能立刻想明白的范畴,仅能从那句荒谬的“允你为我王后”猜测到眼前人是燕兰国未来的王。
恐慌感如同要将她吞噬的巨兽,她立刻尝试挣脱他的控制。
力气上敌不过,她挣不开。
对方被她的动作触怒,用几乎捏断她骨头的力气紧扼住她的手腕,质问道:“你身上有燕兰国一半的血脉,返回燕兰是你的命运,你在抗拒什么?”
命运。
这个词汇把小姑娘镇住了。
她恐怕爱人病死在成婚前夕的命运真降临在贺凤影身上,不惜按捺心痛向他提出退婚。
——尝试以退婚改写命运的结果,就是她被决定和亲去母妃的属国燕兰吗?
“我不愿意......”
她苍白着一张小脸拒绝,话没说完就被打断。
“就是因为你一开始不愿意和亲,才害得我一直久留大衍!你看看周围的死难者,他们会死,都是因为你的拖延,你现在竟还想要反悔!”
李桐枝被捉着去看先前一瞥过的石阶旁物什。
那果然是颗人头。
或许男人的用意是为了让她面对拖延和亲导致的罪行。
可直面死者头颅的刺激超过她能承受的阈值。
李桐枝生生从梦中吓醒,猛地坐起身。
坐在不远处的雅歌正拿着一对小巧的石杵和石臼捣烂其中鲜红的凤仙花。
听到她醒来的动静,雅歌含笑问候了她一声,将石臼中差不多捣好的凤仙花泥给她瞧了瞧:“一会儿给殿下染染指甲好不好?”
殷红的凤仙花泥没什么出奇的,枕琴从前也给李桐枝染过指甲。
可她从血淋淋的梦醒来不久,错将花泥看成人的血肉,不禁惊叫起来。
如同鸟雀濒死时最后一声。
雅歌愣了一下,意识到她恐惧的源头正是自己手中石杵和石臼,虽然不很明白,但也立刻把它们远远抛出窗外。
李桐枝的惊叫停了下来。
雅歌从茶壶倾倒出一盏温茶,试探性向她靠近。
她没有过激的反应,雅歌以为她是平静下来了。
然而真到她眼前,迎上她那对寂无生息的黯淡眼眸,才明悟她大约是彻底沉入绝望的泥沼里,不准备再挣扎,连眼泪都不再流淌。
可明明她睡前的状态还很不错,仅一个时辰,怎么情绪会忽然跌落谷底?
“帮帮我,请燕兰国的使者来和我见面吧。”李桐枝有气无力地说。
当下无论她提出什么要求,雅歌都会应允,当即便离开卧房,招公主府的侍从往鸿胪寺一趟,寻燕兰国使者来。
李桐枝缓缓穿好衣裳,见到了亲自来的燕兰国大王子。
果然是她梦中那个中年男人。
她不欲交流太多,以燕兰语询问了几句话,得到回复后,垂下睫羽,情绪低落地应了一句,便让他们离开了。
然后她吩咐熬煮一壶浓茶不再睡,直到深夜时,还一直坐在窗边静静看天幕上的缺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