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皇上的皇叔淮西王。
淮西王曾经是创下赫赫战功的大将军, 在皇室宗亲中最兼具名望和能力, 也并无不臣之心, 算得上是位忠心之辈。
就是冥顽不灵,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皇后和长公主参与政事。
多次劝说皇上禁止牝鸡司晨不成, 他就不惜名声地开始一次次策划除掉皇后和长公主的计划。
即便皇上究出他是主谋, 遣使者前去斥责他也无法改变他的想法。
现在还没到确立长公主为皇太女的时机,以皇命杀死淮西王会彻底激化矛盾,引发巨大的风波, 不是个好主意。
在贺凤影前去拜访自己时,李昭华就叹息着谈起这位皇叔祖:“事不过三, 除夕宫宴已是他策划的第三回行刺。我敬服他的威名,本想将他熬死算了,可他年纪虽大, 但身体健朗, 心思也不肯停歇。”
长公主以大局为重, 不希望父皇为自己和母后直接发难淮西王, 陡然闹出兵变或是大臣朝堂死谏的事来,还劝说过几回。
可以德报怨地放任淮西王拉拢其他人, 也是为日后埋下隐患。
淮西王非死不可。
而若要论值得她信任, 又有能力私下杀死淮西王的最佳人选,非贺凤影莫属。
因此她向贺凤影道:“淮西王将庆祝六十大寿, 邀请各方使者与宴,我不希望看到反对者的势力进一步壮大, 请你在他庆生之前,尽可能安静地取他性命吧。没有他主持反对我与母后,其余诸君皆不足为虑。”
贺凤影应承下了这项私人任务,交换她对李桐枝的庇护。
由于淮西王六十岁生辰在即,他不得不托信任的亲随江浔来照顾心爱的小姑娘,奔赴千里完成长公主的嘱托。
他本事不俗,即便淮西王府戒备森严,也成功完成了任务。
然而淮西王不愧是纵横沙场多年的老将,持兵不厌诈的心态,敌不过当场装死,以图临死前能反击刺客。
贺凤影稍因他的年纪看轻他,近身确认他的死亡,就付出不小的代价。
自他现在随意敞开的赭色外衫,可以窥见绷带紧紧绑缚在他的锁骨至左胸背。
一道深刻的刀伤横亘在绷带之下。
淮西王临死一击毫不留情,贺凤影反应过来,也就是险险错开足以致命的心口处。
连习惯治愈各类外伤的医师见了伤都忍不住惊惧,感叹他命大。
可他作为当事人感受不到什么痛楚,不甚在意。
随意撒了些止血的药粉,接着便不管不顾地日夜兼程赶回京都。
导致的结果就是伤势恶化,归京后必须外敷草药,好好休养一阵。
为免与李桐枝亲近时,被她嗅到草药的味道,发现自己受伤,贺凤影干脆知会父亲一声,没回忠义侯府,而是安歇在枭羽司内,等着能拆去绷带的时日。
不过没有身在侯府,并不意味着他全然不知府内发生的事。
得知孙医师的死讯,贺凤影简直被气笑了:“我父亲怎么管教你们的,一个连活动都被完全局限在府内的人,夜里能莫名其妙被外人杀了?”
在他面前汇报的男子是忠义侯教出来的人。
被贺凤影问责,他禁不住面露难堪。
解释道:“咱们府内明面上的部署不能与其他侯府有太大不同,否则外人生疑且不论,夫人和府内不知情的下人都会觉得奇怪。出入口反正有专人把守住,隐于暗处的暗卫负责照看的都是重要之人。”
由暗卫多加照看的,仅有忠义侯夫妇和入住时日不久的李桐枝。
那个尖嘴猴腮的孙医师,虽有几分特殊在能治李桐枝的心病上,但手无缚鸡之力,并不值得多分配人力去盯着保护。
况且他们简单调查过孙医师一遍,他在京中不曾与谁结下仇怨,也没有什么交集深的朋友。
大家都认为只要他乖乖待在住处就不可能出事。
可谁都想不到他会在夜色最深沉的时候,偷偷溜到府内隐蔽处,和不知道什么人会面,还被借着雕花石窗那一点缝隙杀死。
“他们怎么联络上的也毫无头绪吗?”贺凤影眉心直跳,指尖击在文书上所写孙医师几次出府去到的茶馆,不满道:“让你们跟踪人,记回给我的尽是流水账。”
“指挥使。”江浔来到他的办公处,正听到贺凤影问责,看清男子脸上难色,开解道:“侯爷用他们,多为他们看家护院的武艺,并不专注培养调查的本事。”
“我知道。”贺凤影对他们的要求,原本也不包括调查。
他想的是,只要等他处理完淮西王返京,就能通过刑讯问清孙医师的一切。
可他们一个没看住,人死了,事情变麻烦了。
“凶手该是孙医师信任的同伙,从他衣襟上那个血手印看,应是个瘦弱的男子或女子。”江浔道。
贺凤影轻轻颔首,道:“你另去他频频前往的茶馆一趟,事无巨细把他接触过的所有人都盘问一遍,包括小二、掌柜、食客和琵琶女,都不要漏下。”
江浔应了声,迟疑稍顷,道:“指挥使,九殿下得知孙医师的死很惊惶,去长公主的府邸了。”
贺凤影听他提起李桐枝,神情稍稍柔和。
摆手示意男子离开,道:“我离京时,长公主提到了会邀她去府中寻欢。桐枝胆子小,知道府上死了人,我又不在她身边,去寻长公主不奇怪。等我身上药味稍淡,我就去接她回来。”
江浔念起李桐枝凄然如泣的情态,抿抿唇,觉得事态或许不如他想得那么轻松。
从袖中取出一封信递上,江浔道:“还有这封信,九殿下让我等你回来时交给你。”
信封没有封口,没有落款,但江浔懂规矩,没有私自看李桐枝写的什么。
贺凤影接过来,微抬起唇角想,或许小姑娘是怕错过他归来的时机,留言倾诉对自己的思念呢。
然而薄薄的信笺展开,仅有一行簪花小楷:“凤影,我们不要成亲了。”
书写者的情绪不稳,点落的墨迹在纸面晕染开,一如此刻膨胀在贺凤影心中的负面情绪。
他猜不到具体是什么原因导致李桐枝留言要放弃两人的婚事,单是因为一个陌生医师的死似乎说不通。
贺凤影怕猜测下去控制不住自己,努力保持住平静,抑制鼓噪的心脏肆意跳动,决定与她面对面问清楚。
把捏的有点皱的信笺重新叠好放入信封里,收进带锁的小屉,贺凤影一言不发地开始拆自己身上的绷带。
动作急促且粗鲁,不免令边缘发白的伤口再次渗出血来。
他没管,擦水似的随意用绷带把血抹了去。
然后站起身,欲要去隔壁洗浴,把伤口处还没吸收的药膏全部洗去。
他能表现得若无其事,只要李桐枝闻不到他身上草药味,多半就不会发现他受了伤。
江浔唇线绷紧。
他跟随贺凤影日久,清楚他仅是表面如静水般平静,内里不知该掀起多疯狂的滔天巨浪,有点不敢劝,呐声问道:“指挥使是要去见九殿下吗?”
“嗯,备马去长公主府。”贺凤影的眼神凉如墨玉。
此刻的长公主府上,李昭华正单手侧支着脑袋,噙笑问眼睛哭成小兔子般红彤的李桐枝:“你要退婚,认真的吗?”
第38章
通常侍候在李昭华身边的侍女和侍从都被她遣离, 她没坐上首位置,而是姿态放松地坐到李桐枝身边,饶有兴致地打量皇妹的伤心。
单从美感上论, 不如她在府上养得伶人和歌姬哭得那么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可琥珀色的圆瞳如雨霁初晴雾气朦胧, 杏花眸微上翘的眼尾仿佛涂抹胭脂红, 因是真心实意地伤心, 啜泣得极富感染力。
只是她这是在伤心什么呢?
向自己提出退婚的人明明就是她啊,又不是贺凤影陡然变心要抛弃她了。
李昭华捧起她的脸, 凝视着她的眼, 食指指腹轻触她面上湿漉漉的泪痕,柔声道:“公主的婚事可不能随意玩笑。桐枝言要退婚,是发现他身上什么不好了吗?”
自己前些时间听皇妹染心病, 邀约她来公主府,她都没来, 一心在忠义侯府等待着贺凤影回归。
时隔不久,听说心病渐好,却忽然登门说要和贺凤影斩断情愫了。
——难不成是忠义侯府上哪位知情人嘴上把不住门, 不幸向她说漏贺凤影的枭羽卫身份了吗?
除此之外, 李昭华别无其他可猜想的。
“不是的, 凤影很好。”李桐枝不希望皇姐误会贺凤影, 嘴唇翕动着否认。
她心存担忧,贝齿轻轻咬住下唇, 就此没有后文了。
“觉得他很好, 却要同他退婚……”李昭华意味深长地拉长语调:“桐枝总该给我一个有说服力的理由,我才好为你做主。”
独与大皇姐面对面, 不必担心话被外人听了去,李桐枝该向她和盘托出的。
然而记挂着孙医师那句, 梦中预言一经出口便会成为必定实现的谶言,李桐枝恐惧噩梦画面成为现实,绝口不敢提自己梦见贺凤影在两人成婚前夕因病逝去。
水光澜澜荡漾在她眼眸。
一番挣扎后,她颤声问道:“我不想喜欢他了,我不想为了感情变成我讨厌、他也讨厌的样子,这个理由可以吗?”
是不想喜欢,不是不喜欢。
李昭华看出她虽然有所隐瞒,但这句话同样出自真心。
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终于还是放弃逼迫仿佛委屈到将要崩溃的小姑娘,道:“可以。”
虽然有些对不住不久前辛苦为自己完成任务的贺凤影,但请求自己真正视李桐枝为皇妹的也是他。
她说到做到,会支持皇妹合理的决定。
李昭华敛去唇边不甚在意的逗弄笑意,认真道:“如果感情会让你变糟糕,当机立断放弃,是能及时止损的好选择。不过桐枝既然做出这个选择,就没必要平白好伤心了。”
皇姐的肯定和劝慰没让李桐枝心里好受些。
她反而陷在哀哀情绪里,回想起自己曾一度多抗拒这个选择。
她甚至敢冒风险,考虑由皇姐来监管自己的行为。
只是有些损失是她不能当作赌注的。
比如贺凤影的性命。
李昭华无从知她真正的忧虑,用丝质绢帕轻将她面上泪水蘸去,道:“我可以帮你拟退婚文书,帮你去说服父皇,可感情是你们两之间的事,我不能帮你去给贺凤影一个交代。”
“我知道,我给凤影留信,说明了退婚的意愿。等他回到京都,我会亲自同他说。”
“你已经留信给他了?”李昭华的表情微妙。
贺凤影来向她报了杀淮西王的结果,她自然知道贺凤影其实就在京中,信笺多半已转交给他阅读了。
她知李桐枝现在情绪不佳,大约不是适合谈话的时候,正想要招人来,隐秘地遣去枭羽司,暂将贺凤影的脚步劝住,就有侍女前来叩门,道:“殿下,贺小侯爷在府外请见。”
李桐枝愣住,娇小的身体往座椅中缩了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