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免她听出自己的声音,他在咽喉处压了一块草药含片,并不适合饮茶,所以虽然接来茶盏,但并未饮用。
李桐枝以为他是对自己宫中的茶不满意,鼓了鼓雪腮,什么都没说,只把自己茶盏中的茶尽吃了。
贺凤影当然看得出她仍然在害怕自己。
如果他现在是小侯爷的身份,他们该有聊不完的话题。
可枭羽卫不一样,尽管她尝试遵照礼仪与自己对视,一双杏眸也总是受真实的畏惧心理驱使,闪烁着想要移开目光。
他并不挑破她的心情,曲起的手指贴在茶盏杯壁,感受传递来的温度,安静地注视着她。
因另外四名枭羽卫在隔壁的清查询问还没有结束,距离他们分开还有些时间。
李桐枝不想与他相处得这么尴尬,努力思考着能找到什么话题聊一聊,打破沉默的相持。
想了好一会儿,最后终于在身旁枕琴的眼神提示下,想到问:“枭羽卫为什么会忽然清查全宫呀?”
贺凤影想,当然是为了解决你的梦魇。
“诸侯们不安分,搞突然袭击,清一清各宫中的眼线和违禁品,说不定能有奇效。”
贺凤影把说给皇上和皇后的目的讲给她听。
李桐枝不懂什么诸侯安插的眼线,有点茫然地把自己宫里的宫人都思索了一遍,不认为谁有这个本事。
不安分的诸侯应该也不会愚蠢到花心血把眼线安插到她身边吧,在她这儿待着与耳聋目盲无异,肯定什么消息都探查不到。
不过贺凤影提起违禁品,倒是让她想到自己那些写风花雪月故事的话本。
看那些书不合公主该守的规矩。
虽然枭羽卫未必会管这个,但要是书中内容都被他看去,也是件丑事。
她做贼心虚般紧张地看向放话本的柜子。
回忆起他方才路过那里,似乎只是瞥了一眼书封,没有翻看书中内容,这才松懈一口气,忐忑地询问:“你有在我宫里找到什么吗?”
“什么都没有。”他给出否定的答案。
稍顷,其他枭羽卫也来汇报结果。
他们除了根究出几桩宫女与侍卫互通信物的暧昧事外,同样一无所获。
李桐枝欣慰于自己没有和麻烦产生关联。
可于贺凤影而言,没找到有人阴谋害她噩梦的痕迹,不能确定因由,便仍是迷失方向。
他只能指望在宫内宫外广撒网的行为,逮住可能存在的罪魁祸首,免除困扰她的噩梦。
送别枭羽卫们离开,李桐枝在枕琴帮助下,将自己母妃供在佛龛中的玉佛像请了出来。
她并不像母妃一样虔诚,只是临时抱佛脚般许愿。
她默念着祈祷,向母妃和佛像一起许愿说,如果能不做噩梦,她会去京中的菩提寺还愿,在佛前供奉点上一盏灯。
香炉中点燃的三根线香都燃至尾端,没有中途熄灭,也没有折断。
枕琴同她说这是心想事成的好兆头,笼罩在她心头的阴云略有稍散。
夜幕降下,她嗅着代表佛佑的淡淡线香香气入睡,相信自己不会陷入噩梦。
于是她只是在心神恍然间,感觉被拉了一把。
或许是因她今日心安,或许是因那拉她的人力道不够——她没有被拉动,睡了一个好觉。
第30章
一夜无梦。
晨起时, 李桐枝的心情明净,头脑清晰。
她拾起衣衫一件件穿好,蹑足行至佛像前, 弯起眼眉把一盘糕点果子供上。
虽然无法确定昨夜噩梦的消失是不是自己的祈祷生效了, 也不知今夜能不能继续安眠, 但既然愿望得偿, 她就得依着她的许诺前去还愿。
因此将自己收拾妥当后,她依规矩禀到皇后面前, 言说想要去菩提寺。
皇后没有像前日听她说去忠义侯府时一样立刻答应。
而是陈述道:“菩提寺人来人往, 难辨善恶,你心性单纯容易轻信他人,不适合独去。”
暂将朱笔搁置在笔架, 她抬首看向李桐枝,问:“你有同行者吗?”
“有的, 我的侍女会与我一道前往。”李桐枝乖巧地回答。
她的贴身侍女仅枕琴一人,其他宫人虽然配备在她的宫中,但都是内务府指派, 不能由她随意带出宫。
李桐枝其实有想过要不要等贺凤影陪同。
可今日他们没有约好见面, 她不知他会不会进宫来。
刻意去忠义侯府一趟不是太有必要。
若他像前日一样在外忙碌, 却因自己去到侯府, 被通知着中途回来,有可能误他的事。
她想着反正她仅是要去佛寺奉一盏灯还愿, 与枕琴互相照看着就好了。
皇后看了看枕琴, 不觉得未习武艺的侍女有保护她安全的本事。
略一思忖,她唤来两名高大的侍卫:“让他们陪同你一起去吧。”
注意到小姑娘怯怯的眼神, 又补充道:“若你觉得不习惯,就让他们远远缀在你身后看着, 无事不要打扰你。”
皇后连她不太会与陌生人相处都周全考虑到了,李桐枝自然不会不知好歹抗拒她的好意。
好好谢过皇后,她与枕琴便乘上准备好的安车往菩提寺去,两名侍卫骑马随同在安车边。
菩提寺建在京郊,香火极旺。
她下车后,登行寺前百余级阶梯,略调整呼吸节奏,跟在小沙弥的身后,来到了供灯的明灯堂前。
“明灯堂由庙内的居士负责,她会教你怎么做。”小沙弥瞧着在明灯堂前排起的短短队伍,道:“施主且等等吧,今日添油奉灯的人有些多。”
李桐枝无意插队,等前面几人自明灯堂走出,轮到她时,她才让两名侍卫等在外,和枕琴结伴走入。
依着居士的教导,小姑娘将准备好的灯油倒入空着的铜制小灯盏,划着火柴,点燃了灯芯。
烛火轻摇,归入大片明亮中,她打量了一会儿,觉今日来佛寺的目的达成。
正准备抬步离开,却被教她如何奉灯的居士用沙哑的嗓音唤住:“施主留步,我有些话想要同施主说。”
居士是位年龄颇大的老妇人,两鬓霜白,面上也是纵横皱纹,落在身侧的手颤颤巍巍地柱着枝硬木拐杖。
不忍看老妇人慢慢挪步向自己,李桐枝主动莲步行至她身前,柔声问道:“您需要我的帮助吗?”
老妇人因年老而显浑浊的眼睛被无数灯盏的光润上一圈亮,摇了摇头,低低哑声道:“施主近日是不是时常为未来烦恼,做一些仿佛很有预示性的噩梦。”
李桐枝睁圆杏眸,萦在唇角的浅浅笑意消失,仿佛被雷劈中,难以置信地道:“您怎么知道的?”
她明明不认识老妇人,进入庙宇后也只奉灯,没有提起相关噩梦的半个字。
老妇人没有答明缘由,像是从她反应确认了什么,叹道:“你果然是为情所困的可怜人。让你的侍女留在这儿,我们去旁边谈吧,在你拿定主意之前,有些话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小姑娘的大脑一片空白,续不上思考能力。
她结巴地应了好,叮嘱面露忧色的枕琴留在这儿等自己一会儿,然后随老妇人缓慢的脚步走到明灯堂大佛的侧面。
烛火的光亮尽数被巨大的佛像挡去,落在地面,仿佛淌成一条暗河。
老妇人走入阴影中,先前的慈眉善目都被黑暗重新妆扮,透出点渗人的味道。
加上她刚刚一语道破自己在做古怪的噩梦,仿佛话本中能探明人心事的山妖鬼魅,唬得李桐枝不敢跟随她继续前进了。
老妇人驻足停下,倒也不催促她更靠近,目视着她,眼神中透出同情来,道:“你的情况我都知道了。”
李桐枝自己都不能全知自己的情况,懵然听她继续道:“你与你的未婚夫相处日久,现在陡然要你放弃的确是难事。
可你既然已知他并非你的良人,以至于夜夜受噩梦折磨,何必非吊死在一棵树上不可呢?你还年轻,还有选择的机会,有更多可选的对象。”
她说的每一句话,李桐枝都能听懂。
隐隐间,也能把握住她是在以过来人的身份规劝自己不要投入更多,以免失去更多。
不似有恶意。
可光是她规劝自己这件事本身,就在放大李桐枝内心的恐惧。
为什么菩提寺中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居士,像是对自己与贺凤影的事了如指掌?
“他就是我的良人,只有他是。”小姑娘非常抗拒她要自己放弃贺凤影的建议,否认完之后,不欲与她深谈,一连向后退了好几步。
她已经后悔跟过来听老妇人诉说了,试图离她更远一些,也好远离这些伤心话更远一些。
“你逃避选择是没用的,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的噩梦成真,你应该怎样去应对?”老妇人并不用动作阻止她远离,只轻轻道:“你得好好想一想。”
李桐枝不愿意想噩梦成真的可能,只想逃离。
结果她就在踉跄后退时,撞上了另外一个人。
是顾闻溪。
小姑娘没想到她会出现在这儿,身子僵住了。
面前是身居阴影中,言辞诡异的老妇人,身后是出演她噩梦中一切伤心事的重要主角,她简直进退两难。
顾闻溪不复她上次在顾侍郎府邸见到的泪水涟涟,而是扶着她的肩,用温和的语气关切地问道:“你的脸色怎么这么苍白,身体不舒服吗?”
仿佛她们并非上次并不正式的见上一面,而是亲密无间的好友。
“我……我不想待在这儿。”李桐枝理解不了她的态度,颤抖着唇答了一句,想要离她们都远远的。
然而逃离没法实现。
顾闻溪得知她的想法,露出笑容,不再问她意愿,紧紧牵住她的手:“那我带你离开这儿。”
以不容拒绝的态度,她将李桐枝拉着从明灯堂开的小侧门离开。
老妇人目送她们远去,似乎并不觉得奇怪,眼中依然是对李桐枝深沉的同情。
李桐枝被顾闻溪带至菩提寺的后山。
小姑娘几次试图叫停她的脚步,她都置若罔闻地随意安慰说:“不是不想待在明灯堂吗,领你去看看后山的好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