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桐枝微微颔首,精致小巧的下巴稍收起,道:“我昨夜梦见你说你对待我只是青梅竹马的朋友之谊,你会另有所爱,会讨厌我... ...”
想了想,她还是没有把这个另有所爱就是刚刚找上京来的顾闻溪说出来。
毕竟现实的贺凤影本来和顾家牵扯不深,她不希望他因自己的话,反而和才回归顾家的顾闻溪产生交集。
在梦中人真切出现在眼前后,她实在恐惧现实和梦境有任何相似之处。
她自私地想,如果她不将贺凤影的表妹换人了这件事告诉他,他说不定仍会以为顾嘉莹是自己的表妹,也就不可能与顾闻溪那个表妹产生感情了。
贺凤影没等来她的后文,可单是前言就已经够荒诞无稽了。
他语气坚定地说:“假的,会那么说的一定不是我。”
沉吟片刻,他问道:“是我对你的心意表现得还不足够,所以会有这种梦吗?”
话问出口的同时,贺凤影已经在思考还有什么能更直接向心上人表示爱意的方式。
做不到挖出心来,或许他可以取烙铁或是刺青之类的工具,在心口直接加上她的名字?
在他斟酌是否可行时,李桐枝摇了头。
她并不知道噩梦的成因,可直觉并不是这个缘由。
贺凤影写在每一个眼神中的感情都热烈直白,李桐枝还没有迟钝到会误解那是出自所谓朋友之谊,否则她也不会在饮花宴之前就将他定为驸马。
况且她的梦里也不独有贺凤影移情别恋。
“我还梦见我自己变成很坏的人。”
李桐枝目光黯淡下去:“很坏很坏,梦里的你对我失望不是没有理由的。可明明我并不想那么做,就是会不受控地变成伤害他人性命的那种坏人,如果我能在梦里见到母妃,母妃一定也会对梦中的我十分失望。”
想到这里,她不由有点庆幸:“虽然我很想念母妃,想要梦见母妃,但是噩梦里还是不要有母妃比较好,我不想看到母妃对我失望。”
现实中的贺凤影都没怎么把人命放在眼里,更何况是梦里。
李桐枝口中这个很坏很坏的形容,在他眼里的水分太重。
不过他也知道李桐枝和自己不一样。
她连见到鸟雀受伤都要伤心,会精心帮它们包扎,更何况要她伤害同类。
哪怕是虚假的梦里,她怕都要以为犯下罪行。
只是能把她逼成现在这副脆弱的模样,不太可能单是昨夜做了一个噩梦。
贺凤影抿抿唇,道:“我记得你与我说要与我不见面的最开始原因,就是因为你的噩梦里有我——是类似你说的这种见到我移情别恋的噩梦吗?”
李桐枝有点难堪地点头,试图从自己身上找原因:“我觉得我很相信你的,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梦到这些... ...”
既然不是头一次发生,贺凤影就尝试寻找总结二者的共同点,发掘内因。
他的思维倾向于不存在偶然,都是必然的阴谋论,思考是不是李桐枝的宫里人出现问题,会不会是他们中的谁用类似催眠的手段,诱导李桐枝连续做噩梦。
“你今夜要不就别回宫了。”贺凤影心疼她被噩梦伤害,睡不好还神经衰弱。
他道:“我去向皇后请一道旨意,许你在这里过夜。我就在这儿守你一夜,看看你会不会还遭噩梦。”
小姑娘方才被抱下马睡在这里,就没有做噩梦。
如果今夜躲开李桐枝宫里的所有人,噩梦依然不复发,或许他就该想想办法,请旨把她的宫人调查干净,搜查那个搞鬼的人了。
李桐枝愣住,秀眉蹙起,脸颊泛起些红晕,不太确定地说:“未出嫁的公主不可以露宿在宫外吧,皇后娘娘不会同意的,你还是不要尝试了。”
“你无需担忧皇后娘娘同不同意,我们已然订婚,开开特例无妨,大不了我求我父亲写一封折子去。”
贺凤影自己的指挥使身份在皇上与皇后眼中就是值得特别允准的,无需父亲忠义侯多费笔墨。
他语气温和地哄着她说:“只要桐枝愿意,肯让我守你一夜,皇后娘娘不会不许。我希望桐枝能好好安睡,就让我看看换个环境能不能让你安眠吧。”
李桐枝犹豫着没再说拒绝的话,只让贺凤影自去向皇后问问可不可。
贺凤影便安顿好她,直接进宫去请命,不出所料得到了准许。
夜深人静时,李桐枝在特意为她布置好的卧房内合上眼,以为身边有贺凤影的陪伴,噩梦应当不会造访。
可明明朦胧闭眼前还是不远处贺凤影在晃晃灯影下柔和的轮廓,思考能力回归时,就对上一双对她满是嫌恶的凤眼。
第28章
空气中弥漫开中药的苦香, 李桐枝仅是嗅着就觉得舌苔发苦。
白色水汽从熬药的紫砂小药炉蒸腾出来,略微朦胧了贺凤影的面部弧线,却无法温暖他冷寒的眼眸。
他仍是那副足令李桐枝倾心恋慕的芝兰玉树容颜, 可现在半垂下长睫, 眉宇间揉入厌烦和不耐, 神态便与平日截然不同, 只叫她觉得陌生。
贺凤影冷声质问道:“你害得闻溪落水染风寒,现在又来干什么, 恶毒地想要看笑话吗?”
是上次噩梦的延续。
李桐枝下意识想要否认他的话, 或许还要顺便问一问落水的顾闻溪现在是什么状况,亲自道歉来消减自己的负罪感。
可她做不到。
她又成了自己身体里的旁观者,无理取闹地直接把药炉打翻了, 喝令贺凤影不许为顾闻溪熬药,要求他从此只能看自己一个人。
深褐色的药汁溅到贺凤影衣袍下摆, 染出一小块污迹,他忍无可忍地站起身。
高大的身材通常都是给予她安全感,此刻却如乌云压城般逼得她无法呼吸。
他大步上前, 扼住她的手腕, 不留给她逃避的空间, 问:“你凭什么命令我?九公主, 九殿下,你一个无父皇宠爱, 无母妃照拂, 无血亲支持的异族女,连脑袋都不算聪明, 真以为能对我耍皇室贵胄的威风?”
骨骼都被勒紧的疼痛感逼出李桐枝生理性的泪水,她觉得自己的手腕大概被他大力留下青紫。
然而她更难以置信的是他说出的话。
李桐枝心知自己不该推人到水里, 不该打翻药炉,可他说的话太重了。
即便她时常会听到宫人们议论她的身世,说她在皇嗣中毫无疑问是排在最末的,也无法接受贺凤影用嫌恶的语气居高临下说出同样的话。
因为他说的每句话,她都会放在心上。
是甘露就会滋润心田,是利刃就会剜去心肉。
李桐枝能做的只有循着一点睡前印象,努力说服自己,无论一切看起来多真实,都是虚假的梦,尝试克制住悲伤情绪。
只是她的视线还是变得有点模糊。
偏面前的人不依不饶地说着伤她心的话:“从前还有几分天真在,能哄一哄你玩儿,现在变成这幅不依不饶的恶毒样子,你指望还有谁可怜你吗?”
她努力控制自己的身体,浑身颤抖着按捺下同他争吵的冲动。
然而沉默依然不足够令人满意。
贺凤影说:“九殿下,识趣一点,念着以前的情分,我们不至于走到相看两厌的地步,你……”
似乎后续还有更多恶言相向,只是他的声音渐弱,她听不清之后的话了。
与之相对的,是类似的嗓音仿佛从极遥远的地方轻柔唤起她的名字:“桐枝,醒一醒。”
李桐枝被囚住的神志仿佛得到一对雀鸟的翅膀,能够高高飞起,远离梦境中拘束她的那具身体,回归到现实去。
现实里真实的时间还是沉沉深夜。
外间夜色透不入任何一点亮,贺凤影将几盏烛灯都点起,尽可能驱散室内的阴影。
而他自己则拧起眉,颇为严肃地凝视着她。
不凶,单是严肃,可落入李桐枝的眼中,觉得和梦里冷酷的神韵有些相似。
处在半睡半醒混沌间的小姑娘觉自己才出虎口又入狼窝,高高飞起的心重重坠下。
她以为是从一个噩梦跌进另一个噩梦里,顿时淌下眼泪,呜咽着用被子蒙住脑袋。
仿佛只要躲起来,她就可以逃避一样。
贺凤影经她这番小动作,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沉思的模样吓着了她,连忙柔和下神情。
直接把惊惧的小姑娘从被子里扒拉出来,肯定不合适。
他只能伏低身子,语气真诚地道歉,哄她原谅自己:“对不起,桐枝,我刚刚在想事情,并非有意针对你。”
许诺要守她一夜,贺凤影的确一直坐在她的床边没有离开。
可沉睡的她到底是不是在做噩梦,很难判断。
在小半柱香前,贺凤影其实就有注意到她合闭起的眼睑下,眼珠应是在溜溜转动,睡得不那么踏实。
——但仅这一个迹象不足以说明她在做噩梦。
贸然中断她的睡眠,将她唤醒,于她的身体反而会造成颇为沉重的负担。
因此直到方才她呼吸节奏变乱,一双弯眉也不安地颦起,他才定下主意唤醒她。
是唤醒得晚了吗?
李桐枝听出他语气中夹杂的慌乱和后悔情绪,稍微放松警惕。
她像是小乌龟慢慢从壳里蹭着探出头来般,露出一双缭绕水雾的眼睛,迟钝地想,要是出来了又看到贺凤影的冷脸,她就立刻缩回去。
贺凤影眼眉都舒展开,不复先前的骇人,为了鼓励她,还弯起唇线弧度。
卸去所有攻击性的少年郎,是小姑娘习惯于见到的情郎模样。
李桐枝不怕了,却愈发委屈。
于是她循着在梦的最后听到的话,小声抱怨道:“什么叫相看两厌呀,我明明不会讨厌你,怎么就替我把主意拿了。”
因她的思绪还有一半溺在噩梦余韵里,难得显出几分被伤透心的任性来。
“我更不会讨厌你,桐枝,我最喜欢你,我只喜欢你一个。说相看两厌那种鬼话的就是在挑拨我们,你别相信。”
没提前准备答案的贺凤影说不出多婉转动听的情话,就捡脑中直白的想法念。
幸而单纯的小姑娘好哄。
就算是受到刺激,不清醒地耍起小脾气来,也听得进他说的话。
她将信将疑地去瞧贺凤影的表情,没找出任何一点儿说谎的痕迹。
可记着梦里他毫不留情地鄙夷自己的出身和愚蠢,她怀疑是不是自己看不出来他的表里不一,不敢就此判断他是在说实话。
“不是其他人挑拨,话就是你说的。你现在改口说喜欢我,得证明给我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