惶恐的情绪涌出眼眶,眼泪混着冰凉的水珠一起往下掉,青年却并不关切半个字,大步离开,要为怀中昏迷的表妹去寻医师看诊。
李桐枝全身都冷得厉害,驻足原地良久。
直到醒来。
外面天色已经很亮,枕琴大约是顾虑她昨日疲累,没有将她强行唤醒,容着她久睡到现在。
她的被子好好盖在身上,暖和的猫儿窝在她身边,身体并不冷,只有一颗心仍是冻结着的。
小姑娘被夜里噩梦折磨得够呛,决定不等贺凤影今日来见面,直接去找他想办法。
她昨日说了要与他分享一切的。
比起与他再次分别数日不见,或许向他倾诉噩梦,好好分辨现实与梦境的不同,更能消除残余心中的恐惧。
贺凤影也总比她有办法。
心中拿定了主意,李桐枝手指颤抖着穿好衣服,离开殿门寻到枕琴,尽可能冷静地安排起今日出行。
她独自出宫,须得向皇后报一声,
皇后听她说是要去忠义侯府,未多思考便允准。
她乘坐安车,车夫熟练地带她抵达忠义侯府门前。
正准备托府上下人去禀自己的拜访,李桐枝便看到彭夫人眉头紧锁地出门来,
望见小姑娘的身影,彭夫人神色一顿,努力放下自己忧虑的事儿,面露微笑地唤她来身边:“九殿下来寻凤影吗?”
彭夫人一边说,一边支着下人去找贺凤影。
片刻后,下人来报说,小侯爷不知何时出府去了,还未归来。
“那请九殿下入府去坐一坐等他吧。”彭夫人歉意地向她说:“我妹妹的女儿身上,似是出了很大的变故,我急于去看看,没法招待殿下。”
李桐枝的心仿佛被扎了一下。
彭夫人妹妹的女儿,不就是贺凤影的表妹吗?
她本就是因噩梦中一再见贺凤影与表妹情感纠缠,才独自出宫来寻办法,现在听到相关事,忍不住详细向彭夫人问了问情况。
彭夫人叹息一声,其实也说不大清楚,只是含糊地说:“顾侍郎遣了人来找我,说他们顾家养了十五年的女儿并非亲生,现在亲生的女儿找上门了。我也不知是什么情况,正要去看呢。”
“夫人... ...夫人能带我一起去看看吗?”
第27章
彭夫人对李桐枝的请求颇感意外。
她妹妹彭堇言离世得早, 在顾侍郎续娶夫人之后,虽然她还记挂着有一位血脉相连的外甥女,但顾嘉莹不喜社交, 双方来往得少, 关系不算亲密。
若非京中除顾侍郎这个父亲外, 她作为姨母是顾家小姐仅有的亲人, 顾侍郎也不会遣人来找她。
不过弄错女儿十几年这件事实在是丑事,不足为外人道。
彭夫人顾虑着顾侍郎的面子, 连丈夫忠义侯都没邀着一同去, 李桐枝更是不适合共往。
可看着娇柔小姑娘泫然若泣的神色,仿佛经一夜雨疏风骤摧残的可怜木芙蓉花,再不能承受更多打击, 彭夫人又说不出拒绝的话。
她蹙眉沉默稍顷,禁不住心软。
叹息一声后, 吩咐自己的侍女解下颜色素净的罩裙,交李桐枝穿上,叮嘱道:“还请殿下不要在顾侍郎面前暴露自己的身份。”
她相信李桐枝不会把顾侍郎的家丑当作谈资四处传扬, 可顾侍郎如果知晓有九公主在场旁听, 怕是难以保持平静。
“谢谢您, 我记住了。”李桐枝努力把哽在喉中的泣音吞下, 含糊地道了谢。
怕情绪溢出,她小心翼翼捧着自己盛满忐忑的心, 登上彭夫人的安车。
安车停下, 她们抵达了顾侍郎的府上。
宽敞的候客厅内,全身被布料包裹得严实的顾嘉莹正面色苍白地呆坐着, 近乎水色的下唇瓣上留有她自己咬出的深刻齿痕。
忽然得知自己并非顾府亲生女儿,对于她来说显然是巨大的打击。
当下她只能愣愣看着自称顾府真正小姐的女子伏在她唤了十余年父亲的顾侍郎膝上, 淌泪倾诉着这些年的艰辛生活。
虽然没有言明,但她的每一句话,都是在暗示她本可以拥有的安宁生活和亲爱家人是被顾嘉莹偷走的。
顾嘉莹叠放在膝上的手不安地动着,无法在短时间内把自己框进一个“小偷”角色里,却也无地自容,哑了般说不出话。
幸而她不是完全孤立无援的。
年幼的弟弟并不肯接受一位新出现的姐姐,执意搬了个凳子留坐在她身边,气鼓鼓地看着新来的陌生人。
与顾嘉莹并无任何血缘关系的继母也怜爱地将手覆上她冰凉的手背,眼神坚定地看着她,小声安抚:“我生产后染病那一阵,帮我日夜看顾孩子的是你,我认定的女儿就是你,别担心,无论你父亲怎么补偿他找回的女儿,我不会亏待放弃你。”
彭夫人走入候客厅内时,顾侍郎仿佛等到了救星。
他中断了膝上女子的嘤嘤哭诉,勉强微笑道:“彭夫人,可算等到你了,我同你介绍一下,这是顾闻溪。”
李桐枝立在彭夫人的侧后方,一路走来都很低调地轻轻垂首,直到现在被那哭声中的熟悉感吸引,才抬眸不安地看去。
是她。
就是昨夜梦中,险些被自己推入水中害死的人。
小姑娘再度被噩梦侵袭,仿佛被掐住脖子般,连呼吸都窒停。
尤其对方不知什么缘故,竟没看站在前方的彭夫人,而是将视线投向装扮成侍女的自己。
两人对视上了,李桐枝的心神一时被恐惧摄住。
李桐枝的出现于顾闻溪似乎是意料之外的情况。
以至于她脸上无比悲戚的表情,在一瞬间仿佛僵成戏台上表演者涂抹的劣质油彩。
一双被泪水朦胧的褐瞳因情绪沉淀而浑浊,像是山林间体型小却擅长诡计的山狸在盘算继续捕猎的风险。
意识到小姑娘身体轻轻颤抖着,是最不具备威胁性的幼弱猎物,她放松警惕,恢复了原本的轻松神态。
眉宇间的阴鸷感一经散去,她的五官落落大方,窥不出是使心机的人。
顾闻溪若无其事地挪开目光,看向应当施以更多注意力的彭夫人,像是才反应过来彭夫人的身份,哀哀唤了声:“姨母。”
彭夫人在见到顾闻溪的那一刻稍稍发愣。
直觉她与妹妹相像。
具体的相像处说不太上来,明明她的皮肤更暗沉粗糙些,身形也更高大些,可就是有股熟悉感。
相较之下,一旁坐着的顾嘉莹则没有那种熟悉感。
彭夫人没有直接应下她的称呼,却在对比两人后,因样貌有了最初的直观判断,一颗心被拉着下坠。
坐定到椅子上,她沉声向顾侍郎询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顾侍郎为当下状况头疼得厉害。
看一看膝上失散多年的亲生女儿,说不出重话,再看一看养了多年却言无血缘关系的女儿,同样无法苛责。
一连叹息好几声,终于道:“你也看到了,闻溪的面容就与堇言那么相似,应当就是我和堇言的孩子。只是她说罪魁祸首全死了,我现在都不知该怪谁,该怎么处理了——闻溪需要弥补,可我也舍不得嘉莹。”
当年彭夫人的妹妹彭堇言是怀着身孕上山拜庙。
谁知腹痛将生产时,偏遇一场暴雨,无法下山,也无法请稳婆医师上山。
幸而当时借住在庙内的夫妇是一对游医,帮助她顺利诞下孩子。
暴雨多日未停,等顾侍郎终于能上山接应,要感谢游医夫妇提供的帮助时,却发现这二人未留下任何名姓地离开了。
“我以为他们是施恩不求回报的大善人,还为他们在佛前供了牌,现在才知道原来他们将自己出生不久的孩子与我的孩子调换,闹出今天的局面。”
顾侍郎用手指指节轻击着太阳穴,即便合起眼想要保持平静,也压不住从言语泄出的恼意。
彭夫人手托着茶盏,静听他讲述。
愣愣半晌后,将盏盖放下,于盏沿敲出清脆的碰撞声。
她谨慎地问:“这位姑娘可有什么证据证明她说的故事?”
单凭相似的面容和这段离奇的故事,不足以让彭夫人接受需要多种巧合恰好碰撞在一起才能导致的结果,
“有的。”顾闻溪收起眼泪,红着眼眶将一支金雀衔珠簪取出:“姨母看看,这是他们从我娘身边带走的簪子,爹说您应该见过。”
彭夫人接来仔细看了看,点头肯定道:“的确是我妹妹的簪子,当年我们姐妹的嫁妆里都有一支,是同样的工艺。”
顾侍郎请她来,就是因为记不清早逝的妻子是不是有这支金簪。
此刻听她确定,心中完全相信了顾闻溪的确是自己的女儿,对害父女分离的二人怒意更甚。
宽厚的手掌一拍桌子,骂道:“气煞我也,闻溪说她这些年唤爹娘的那两人一直苛待她,直到死前才良心发现,让她取出匣子中她亲娘的簪子进京寻我——世上怎会有这等恶人!”
顾闻溪随他的讲述,啜泣着将袖子撸起,让在场人都看到自己手臂上纵横交错的旧伤疤。
她露出个勉强的笑,道:“我从前只当我武艺没练好才挨毒打,可其实是因他们不是我的亲生父母才不肯怜我。如今回到父亲身份,终于有人肯关心我了。”
手臂上的伤疤看起来是很久之前留下的,就算养好了,也仍然显得触目惊心。
可见伤害她的人当时下手时,的确没有任何不忍。
顾侍郎看到后,首先克制不住爱怜心。
他轻轻叹道:“无怪我前些天会梦见堇言,原来是她在梦中想要提醒我你的到来。”
想到顾闻溪继承他早逝妻子的容貌,又继承自己习剑的天赋,却在恶人手底磋磨多年,顾侍郎止不住想要好好弥补她,思索自己都有什么可以给她的。
彭夫人虽然认出了簪子属于妹妹,但其实心上还是存着几分疑影。
多一支彭堇言的簪子,也不能保证顾闻溪就是彭堇言的孩子。
毕竟簪子是夫妇二人偷走这件事,也是出自顾闻溪之口。
隐隐的,彭夫人觉得目前所见的事态,包括顾侍郎的反应,都是被顾闻溪牵着走,心里不太舒服。
这个以孤女身回京寻父的外甥女表现得实在太好,每句话都不多余,成功唤起顾侍郎的父爱。
甚至她还频频向自己投来目光,而不是去看她应当讨好的继母,也吝于把眼神多分给顾嘉莹。
明明她们才是她回到自己真正家庭后需要好好相处的人,比起自己这个姨母来说更值得关注。
彭夫人忍不住联想到丈夫在闲聊时,曾向她讲故事般说起一些早年见识过的骗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