饱含感情的一段诉说没能打动皇上,反而令他脸色几度变化。
最终勃然大怒地骂道:“荒谬,朕何来与他人一见钟情的旧事,梅氏竟敢如此编排谎言!若令梓童听信,朕非杀了她不可!”
怒火将他一双眼烧红,因梅昭容的谎言,迁怒到了讲述的李玉蟾身上,恼恨道:“当年事多是朕初登基时,无能对付朝臣,不得已屈从,本不愿提及——可也不容你和你母妃随意篡改!”
当年贤安太子被害,他以焦南郡王的身份,在昭襄太后支持下夺位称帝,勉强坐稳皇位。
然而来不及将朝堂上未彻底归顺的臣子清扫或收服,昭襄太后就逝去。
在她活着时一向战战兢兢的朝臣顿时活跃起来,忧皇后是昭襄太后侄女,日后同样干预政事,所以借着皇后数年仅诞育一女而无子的罪名,连连向皇上上奏请废后另立。
皇后生李昭华时走过一趟鬼门关,身体勉强养好却不适合再生育。
他不允废后,更不允拿她性命去赌个儿子,一直与朝臣僵持。
然而焦南郡王可以与无子的王妃一生一世一双人,得了皇位后的他却得担起更多责任,至少明面上得有皇子继承人。
在政令屡屡推行受阻后,皇后劝了他退让,同意选可用之臣家中女纳为妃以作拉拢。
后宫能安养这些女子一世,接连出生的孩子也消除他无后继者的流言。
至微服遇见梅昭容那年,他仍是需选秀,限制却已放宽到几乎不存,随意挑一个就行。
因听出梅氏的焦南郡口音,回忆起为郡王时与皇后的时光,觉出几分亲切,又听她说费尽心思得到秀女资格,觉得商户女比世家女少许多麻烦的心思,那年便最终选定她入后宫。
“朕没有亏待你们母女,连梅家都授予皇商资格,是梅家蠢到生出不知足的心思,在你出生后想再往朕后宫塞人生皇子,弄出杯下药的酒,才有许才人的事。”
他咬牙切齿道:“原只惩治了计划者,因你母妃并不知情,通知了她一声结果,并未罚她。结果她竟编排谎言,全推到许才人身上,还被你这蠢货当事实。”
“你们真是蠢得有够烦的,不止小九不想见你们,朕也不想见,你们母女俩一起,迁出后宫,寻个偏僻行宫住着吧。”
第25章
若是留在后宫里, 即便皇上下旨意,言明将她们母女贬斥冷宫,逢年过节的时候, 皇后厚道恩赏后宫众人, 也总还有见面三分情的机会。
迁去行宫不一样。
若是皇上偶尔会前去避暑或看雪的行宫还好, 至少配置齐全, 适合住人。
可依着他再不想见到她们的描述,必是选定那些空置已久、未来也不会前去的行宫, 怕是习惯了后宫安逸的李玉蟾和梅昭容生活都会不易。
更别提李玉蟾处在适婚年龄却失去婚约, 母家倾覆,无皇上主导另选婚配者,连出嫁离开的途径都被堵死, 怕不是就此困死在行宫。
毫无希望的未来令李玉蟾恐慌不已。
她自小到大的认知被尽数推翻否定,脑袋正是发懵的时候, 朱唇翕动着想要为自己求情,大脑却一片空白,嗓子里什么声音都挤不出来。
实际上即便她能成功说出话, 动了真怒的皇上没有继续聆听的心思。
他的兴致大败, 烦躁地转身快步离开, 似乎想要借远离李玉蟾, 连带将她讲述的那些蠢话一起远远抛开,避免粘上任何干系。
李玉蟾呆滞一会儿, 醒悟过来如果不趁现在挽回, 自己的命运就彻底陷入泥沼,连忙什么都顾不上地踉跄追出去, 哀声请求皇上留步。
跟随她同来的宫人们慌乱一会儿,也都鱼贯而出。
嘈杂的院落回归平静。
枕琴松下一口气, 招呼着人把踩踏弄乱的各处都打扫收拾干净。
李桐枝有点难以回神,心绪颇为复杂。
因父皇说出当年真相,她心中为母妃日后不会再被其他人议论污蔑而浅浅高兴。
可亲自目睹耳闻八皇姐被无情对待,却生不出快意,反而共情到些许恐惧。
明明八皇姐今日之前在诸多皇兄皇姐中,都算得宠的那一个,怎么寥寥几句话间,就要和她母妃一起被驱逐出后宫了?
小姑娘咬住下唇,不太能理解,向贺凤影的方向靠近,轻轻将小脑袋倚靠在他的手臂,终于像是得到了安全感,缓缓舒出口气。
贺凤影任她靠着,对李玉蟾没有丝毫怜悯心,也并不为最后得出这个结果而感到讶异。
身为枭羽卫,直属于皇上,又在少年时因父亲的缘故与他接触得很多,贺凤影对他阴晴不定的性情了解极深。
除去面对皇后与长公主时,其他时候的情绪都未必是真,也不一定能维系多久。
因此他了然如果让小姑娘将真心托付给她父皇,生出过多期待,即便有自己斡旋,一次次借功劳央求皇上扮好父亲,她也迟早发现皇上的薄情,徒增伤心。
所以贺凤影掐灭了为她求父爱的心思,宁可与信誉良好的长公主谈合作——有李昭华应允当好姐姐,比父亲更靠谱。
“梅家是罪有应得,八公主也是咎由自取,你无需为他们难过。”
贺凤影温和地宽慰她的不安,若无其事地背手在身后,将血痂撕开,用指甲刻意把伤口划深了些,转移她的注意力道:“陛下已经走了,桐枝不是说要为我上药吗?”
李桐枝低眸见他手背的伤口又渗出血来,立刻从繁杂思绪中沉回现实,牵起他快步回到自己宫室。
父皇要如何惩治皇姐不是她能置喙的,她深想也没用,还是处理贺凤影的伤口要紧。
宫中的药粉瓶和绷带都被枕琴放在了柜子高层,以小姑娘的身高,有点不太够得着。
照理说,请贺凤影抬个手就能拿到了。
可他现在在她眼里是伤员,且正是手上受了伤,哪里能让他忍着疼帮忙。
推他在榻上坐好,小姑娘行至橱柜边,绣鞋鞋跟稍稍离地,踮起足尖,左手扶着橱柜边沿,伸直右手摸索着最上层。
手指勾到瓷瓶和绷带后,一齐抱在怀里,跑跳回贺凤影身边。
她一边小心倾倒出药粉涂匀,一边喃喃道:“怎么会一直流血呢,是皇姐划的伤口太深了吗。”
她记着自己以前受伤的经验,说如果血流不止,属于很严重的情况,上药后还需要绑上绷带止血。
李桐枝不太熟练地把绷带缠好,到要把绷带末端固定住时,犹豫地依着给自己绑腰带的办法,绑出一个蝴蝶结。
左看右看一遍,觉得和记忆中医师为自己绑出来的样子不太像。
她不确定地抬眸问贺凤影:“我是不是绑错了呀?”
的确,要发挥绷带的止血功效需要勒得更紧一些,绑这么多层也不必要,反而会妨碍活动。
可话说回来,他的伤根本不用上药,更用不上绷带。
比起自己所知的正确绑法,贺凤影更喜欢这个不太标准的蝴蝶结。
他眼弯如月,尝试着收拢手掌又摊开,微笑道:“处理得很好,没有错,说不定我明日来见你时,伤就愈合了。”
“你哄我呢,流了血的伤好得才没那么快。”李桐枝不知如何改进绑法,将信将疑地戳穿他夸张他自己的恢复力。
“我多哄哄你开心,等再过些日子,到寒食节,我带你出宫踏青吧。那时候工匠应该也把我的居室改建好了,你再同我回家看一看符不符合你的喜好,好吗?”
贺凤影把桌几上她挑出的那一张图纸放至最上方,全部叠起收进袖中,念及她与彭夫人相处融洽,温和地补充道:“我母亲也很想念你。”
李桐枝迟疑了一会儿,对上墨玉般凤目中恳切期盼,终于禁不住心软,点头应承下来。
有情人之间交谈的时间剩下得不够多,毕竟李桐枝唤贺凤影进宫时就是申时中。
中间有李玉蟾吵吵嚷嚷地来闹一通,结束后两人回到殿内没聊太久,便透过窗棂望见日薄西山。
幸而不见面的禁令被取缔,明日贺凤影仍然能前来拜访。
怀着这份期待出宫,他登上接他去枭羽司的马车。
亲随江浔平静地向他汇报说,在朝几位言官近日不知受哪方怂恿,准备联名上奏,请求皇上免去皇后批阅奏折的权力。
“不肯安生度日,也寻个不会打扰人的方式自我了断,上赶着找死到陛下面前,是非要一家人齐齐整整上路吗。”
贺凤影冷声讽刺完,吩咐道:“给兄弟们安排安排,夜里去他们家劝一劝,劝得动的留条活路,报长公主驱逐出京,劝不动的领诏狱和我喝茶吧。”
江浔有点诧异他今日难得有慈心。
没命人直接趁夜将言官全逮进枭羽司里过遍杀威棒,竟给他们留下全须全尾离京的可能。
目光落在他左手谈不上精巧的绷带蝴蝶结上,江浔问:“指挥使和九公主和好如初了?”
“嗯。”
那就没什么好奇怪的了。
赶上指挥使今日心情佳,希望言官们都识趣点,减减枭羽司的工作量。
*
寒食节的前一天,一直挣扎着尝试让皇上收回成命的李玉蟾与梅昭容命运终于尘埃落定。
皇后宽厚,给她们定下的目的地并不是如皇上所说的偏僻行宫,而是皇上为郡王时的焦南郡王府。
王府的条件虽然不可能比得上皇宫,但至少不会让她们母女二人生活艰难到无法维持的地步。
且梅家不涉罪案的族人尽数被遣返回焦南郡。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李玉蟾到底有皇室血脉,在母家族人帮衬下,说不定能在焦南郡谋一桩与当地大族的婚姻。
虽然李玉蟾未必肯接受下嫁,但若有那一日,皇后会允批一笔银两作为赠予李玉蟾的嫁妆。
不过她的仁爱也就到此为止,并非无限。
既然皇上不愿再见这母女二人,她就不会将她们留下,也不会允她们回京。
李桐枝从枕琴口中听说她们心不甘情不愿地登上了驶离皇宫、驶离京都的马车,心中犹存不真实感。
枕琴想着她如果能亲见曾经霸凌她的人不复存在,或许能彻底摒弃李玉蟾给他留下的心理阴影。
因此问道“除去六名贴身侍女随她们离开,原分配在她们宫中的宫人都归内务府重新分配,她们居住的宫室完全空下来了,殿下要不要去看看?”
李桐枝正在看六皇姐为她整理出的寒食节习俗,想了想,轻轻摇头:“算了,不去看了,我还得准备明日和凤影出门呢。”
往年寒食节也就是贺凤影带些青团点心进宫跟她分享,两人共同将柳枝装饰在门上。
今年既要同他出外踏青,她便希望尽可能多了解一些,省得表现出太没见识的样子,会出丑。
然而理论准备得再多,当真切遇见新奇事物时,还是不禁兴奋起来。
铃铛声停,安车停在京都郊外。
骑马在外的贺凤影屈指叩了叩车厢,温柔地道:“桐枝,到地方了,可以下车看看了。”
白嫩的柔荑掀起车帘,清新的春风寄送来淡淡花香。
李桐枝稍稍观察四周,惊奇地发现今日在这京郊踏青者众。
结伴而行者来往不绝,从服饰来判断,布衣葛衫的应当是居住在京都的平民百姓,那些绸缎衣袍的则应是京中年轻的世家子弟,只是她一个都不认识。
寒食节,踏青者们几乎都以柳叶装饰在了发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