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很快,又发生了一件令宣清意想不到的事。
因为秋娘意图弑君殉情未果,凌羲光被判流放,辗转之下,他被买给一个妖族的奴隶贩子。
因此,凌羲光在奴隶坑中长大了。他生活在这里,就像一只卑微的蛆,任谁都能嘲笑他踩他一脚。他在日复一日繁重麻木的劳动中意识到了许多事情,比如,他发现他现如今所经受的所有苦难,全是魔域外的人族所致。
但很多时候,他会想起旧时那个陌生的女官对他说过的话,很多时候他差些就能凭着那几句话站起来了,但转瞬间,那根脆弱的脊梁骨又被眼前的奴隶主一节节打断,被残忍地拧碎,最后塑造成他如今这副不伦不类不可名状的躯干。
“哈哈,还说魔君的儿子,这样没用的废物怎么会是魔君的儿子?”男人伸出沾满了尘土的尖头靴,怼到他嘴里翻搅,“就算你以前是,但现在也只能屈身于我脚下,做你爷爷的乖狗!”
几个贩子哈哈大笑着,又将杯里饮不尽的烈酒倒在他头上。
他漂亮的乌发在几人的凌虐中变得污浊不堪,肮脏发臭,一条一条耷在耳畔,恶心得闻一闻就会吐,再也不复先前的光泽。
他逐渐想不起来那个人族长什么模样,也想不起来那晚自己对谁说过什么。
他只会在某个漆黑的夜,蜷缩在角落里,抱着不知从哪个奴隶手里抢过来的旧衣裳,稍微回忆一下某个纯粹且温暖的怀抱。
日复一日的折磨令他开始憎恨所有人,他的眼睛也不复旧日光亮,变得无比黯淡,他在这毫无尊严的地方逐渐学会了乞怜与求饶,他学会了伪装自己,也学会了蛰伏。
混乱又糟糕的环境使他的心志也一同扭曲了。他开始憎恨这世间所有的事物,他麻木地想,只要将所有人杀死,自己就不会再痛苦下去。
今日是鬼市大赶集的日子,他被当成最下等的贱奴来与人交易,可惜他身上伤口太多,牙齿也被弄断了,没有人会看上他。
养他的奴隶主生着一双妖异的重瞳,对他咧开一张满口黄牙的嘴,喊他狗奴儿:“喂,你笑几个给他们看,再说两句好话,就有人来买你了。”
奴隶似乎没听见他的话,垂着头,沉默着,眼睫微颤。
“喂,你听见没有?!”粗鲁的男人一脚踢在他的心口,他那单薄的身躯被轻而易举地踢飞了,颤颤巍巍地摔在地上。
他抽搐着要站起来,却又被赶来的奴隶主一脚踩在脸上,胸腔剧烈翻涌,吐出一口血沫。
“啧,爷差点忘了狗是不会说话的,要不你狗叫两声给爷听听?!”
浑身是伤的少年嗬嗬抽着气,眼里闪过一道怨毒的光。
半晌,他抬起头来,勾勾唇,而后用尽浑身力气,死死地咬上男人的咽喉,男人在他身下剧烈挣扎,哪怕他的尖牙全都被弄断了,却仍能将男人咬得死死的。
半晌,身后的人用一根棍子洞穿了两个人腹部。
男人死去了,余下几个小的奴隶主攥着狼牙棍,将他按在地上打,打到他浑身痉挛到尿失禁,待他发出几声狼狈的狗叫求饶之后,几个人笑骂着将他又扔回了奴隶堆。
他趴着的地方散发出浓烈的腥臭,他也一直痴痴傻傻,不知疲惫地狗叫,奴隶们面面相觑,都不敢再靠近他了。
没人救他,他的生命即将到头。
最后,一个穿着黑袍子的女人姗姗来迟,将他买下了。
她站在他身前,开口道:“我这里有你想要的东西,你要跟我回家吗?”
他神智混乱,只知道似乎有人站在自己面前,他又要接受惩罚了:“汪……汪……汪汪!”
她一言不发地用抹布堵上他嚎叫个不停的嘴,然后将他五花大绑地绑回家,丢进浴桶里,浴桶里的水不会过热,却也不会太冷,能很好地缓和他的伤势,洗净身上的血污。
“擦干净你身上的屎尿。”
她丢给他一块白绢子,然后走出了房间。
脆弱的少年又活过来了,宣清坐在门外与他说话,可几番交流下来,宣清在这他身上已然感受不到任何尊严,一如当年的她。
少年洗干净了自己的头发,而后站在她面前:“你……为何救我?你认得我吗?”
宣清仍不说话,看着他用鼻子轻轻嗅着自己身上皂角的香气,看着他的头发恢复成昔日垂顺的模样。
宣清又抛给他一套干净朴素的衣裳:“你要不要穿?”
少年愣住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因为从来没有人问过他要不要。
他不知道,怕她再丢自己回奴隶堆,万分惶恐地跪下来,双手朝上,额头贴在地上,作出平日里最擅长的乞怜状:“求、求求您……将衣裳施舍给乖狗儿吧!”
宣清一时错愕极了,赶紧蹲下来捏住他的两颊,强硬开口道:“重新跟我说一遍,好好说一遍,你要不要穿。”
卑微的奴隶被少女强硬地抬起下颌,与她对视。
她贴得太近,以至于他能闻见她身上干净的香气。
对上她澄澈的目光,那目光里蕴着他梦寐以求的暖意,他与她对视许久,久到他眼眶酸涩得流下两行热泪。
她说得没错,她这里确实有他想要的东西。
“我、我要穿。”他生涩地开口,接过她手上的衣裳。
宣清这才放心地转过头去,等他自己穿上那件干净的衣裳。
不到半刻,他又开始问她了:“你为何要救我?你认识我吗?”
宣清张张唇,问道:“你叫什么?”
“我没有名字,主人平日唤我狗奴儿,”他小心翼翼地去瞧她的神色,待她坦然地回望他时,又赶紧垂下头,“阿娘……阿娘唤我小宝。”
宣清垂下眼,与他坐在一张桌子前吃了顿饭。
然后,她与他坐在凳子上,从夜晚等至天明,直等到晨曦的第一缕光映在他那对有些黯淡的金色的瞳孔上,方轻声开口道:“羲光。”
少年错愕地抬头,盯着少女红润的嘴唇,听她一字一句地对他说:“你叫凌羲光,好不好?”
他仍然不认识这个人族,却知道有什么碎掉的东西被她一片片地拾起,重新拼合成原本的模样,不,或许他从未拥有,那原本就是她给予他的礼物。
那是人的尊严。
在一片灿烂的霞光中,宣清也在那双重新焕发出光彩的眼睛里看见了许多东西。
她看见十三岁的自己坐在凌羲光身侧,听他用手指着书上的两个字,对她说:“ 那就这个吧,宣清,好不好?”
那一日,她不再是花楼里卑微讨笑的妹够了,她有了自己的名字,叫宣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