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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解差与犯妇
  顺治二年六月里,一个流火铄金的大热天,江苏如皋县城厢内外,贴出“誊黄”(皇帝的诏令,有让百姓直接阅读的必要,用黄纸抄录,张贴通衢,名为“誊黄”,俗称“皇榜”)。这一贴来,必然轰动。因为“誊黄”的内容,定与百姓的切身利益有关,大致都是恩诏,譬如减免钱粮之类。百姓自然奔走相告,都要去看个明白。
  但这道“誊黄”,带给百姓的不是笑声而是哭声。诏令中说:自旨下之日起,限期十天,皆须剃发,遵令者是顺民,违抗者是叛逆。叛逆当然处死,所以很快地流行了两句口号:“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
  其实,“不留发”并非将头发剃得光光,像个和尚,只是要改变男子梳理头发的样式。在明朝,男子的头发是束结在头顶,外罩网巾,再以不同的身份,戴上不同的冠、帽或巾。如今要改成满洲人的式样,前面一半的头发剃掉,光秃秃的一大块,方名叫“月亮门”;后面的一半头发梳成辫子,垂在脑后。不用扎网巾倒是方便多了,但不方便的地方也很多,上茅房要先将辫子盘在头顶,不然就会很糟糕;跟人打架也得先盘辫子,否则很容易为人所制。
  当然,这不是百姓不愿剃发的主要原因。主要原因有两个,一个是可以说出来的:“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剃发违背了孔孟之教,有亏孝道。另一个是不能说出来的:忠于大明,不愿做清朝的顺民。
  就因为有这个不能说出来的原因,清朝非让百姓剃发不可!剃了发才是顺民,大家做了顺民,天下才会太平。为此,各省都接到“部文”(礼部的公文),将如何“奉行功令”的办法规定得详详细细。各省督抚自然原文照转到各府各州各县,另外规定了限期,同时严词告诫,倘若违限,立即撤职查办。
  如皋知县马大为按照规定的办法,第一步是贴出“誊黄”;第二步关照“三班六房”中的“工房”,连夜赶工,做出几百根具体而微的旗杆,高约五尺,上系一面小黄旗,写明“奉旨剃发”;第三步是召集全县的几百名剃头匠,每人发旗杆一根,然后由俗称“四老爷”的典史训话。
  “京里有圣旨下来,男人都要剃发梳辫子;如果不剃,脑袋就保不住,这叫作‘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四老爷正一正脸色说,“这不是说着玩的事!你们看看旗杆,这旗杆做什么用?你们拿它插在剃头挑子上,找个地方摆停当。县里会派人替你们去兜揽生意,抓人来让你们替他剃头,剃一个二十文,不准多要。如果不肯剃,‘就地正法,悬首示众’,脑袋就挂在你们剃头挑子的旗杆上!”
  此言一出,剃头匠无不心惊胆战。“四老爷!”有个胆大些的说,“一颗骷髅头挂在剃头挑子上,吓得人手都软了,怎么还能剃头啊!”
  “看惯了你的胆子就大了!”
  四老爷答得很轻松,剃头匠却无不心情沉重,“看惯了”,要杀多少人才能看惯?算了,改行吧!
  改行也不行。第二天不做生意,自有差役上门来催,不剃头就去吃牢饭。想想还是鼓起勇气,将剃头挑子挑了出去为妙。
  头一天杀了三个人,第二天杀了一个,第三天以后,便都乖乖地留头不留发了。到了离限期还有三天,马大为下令,派地保挨家挨户去检查,还有哪个男子不曾剃发?是何原因?倘是因为生病不能出门,找剃头匠到病榻前去执役。这样奉行功令,真正是“到家”了。
  到得最后一天,马大为问“四老爷”:“怎么样?都剃了吧?”
  “是!是!差不多了。还有一条街的情形没有报来,不过,一定也是都剃的了。”
  谁知不然!居然有个名叫许德溥的秀才,到限期最后一天还不肯剃,而且臂上还刺了字:“头可断,发不可断!”
  这就不光是“就地正法”的事了!马大为将许德溥抓了来,审问不屈,解送到府,由府至道,由道到省,最后将案子报到京里。刑部审议定谳,许德溥依“大逆”之罪,本人斩立决,妻子充军到尚阳堡。
  起解要派解差。这天五更“点卯”,马大为当堂抽出一支签来看了看便喊:“王朝有!”
  “在!”王朝有答应一声,闪了出来。
  “许德溥的老婆,充军尚阳堡,你是解差。”
  “是。”
  “尚阳堡你总知道,在辽东开原县东面。”
  “回大老爷的话,”王朝有说,“许德溥的老婆,有三个孩子,顶大的五岁,顶小的还在吃奶。这样子充军到山海关外,母子四个路上吃不起辛苦,非死不可!”
  “混账!”马大为将桌子一拍,“照你这么说,就不充军了吗?”
  王朝有想想也不错,朝廷的王法,他小小一个县官岂敢不遵?自己的话,根本就是白说了的。
  马大为其实是恤下的好官,心想,王朝有这趟差使,路程既远,又有母子四个要照料,实在很苦,所以放缓了声音又说:“怪你自己运气不好,抽签抽中了。我多发你一份盘缠!”
  “谢谢大老爷。”王朝有答说,“想请大老爷宽限半个月,让许德溥的老婆好料理料理家务。”
  这个请求在情理之中,马大为答应了,“好吧!就是半个月。”他说。到尚阳堡,路上要走三四个月。现在已经七月了,再晚出发,到了关外正逢隆冬,大雪纷飞,怎么个走法?
  “是!谢谢大老爷关心。”
  退堂下来,王朝有愁眉不展。他本性忠厚,人缘极好,同事都来劝慰。王朝有知道他们误会了,他愁的不是自己,是许德溥的妻子。不过心事不便说穿,只是默默地盘算,怎么样才能救得了“犯妇”母子四条命?
  想来想去,苦无善策,回到家唉声叹气,闷闷不乐。他的妻子叫翠花,原是青梅竹马的表妹。结成夫妇,却还沿用从小的称呼,叫他“二哥”。
  “二哥,你为啥不高兴?吃了这碗饭,闯南走北是免不了的,辛苦就辛苦一点,怕什么?”
  “我不是怕辛苦。”
  “那是为什么呢?”
  “你不知道。”王朝有摇摇头,懒得多说。
  翠花只好由他。哪知到了夜里上床,他还是辗转反侧,不能入梦。翠花一觉睡醒,看他一个人坐在床沿上抽旱烟,可真有点忍不住了。
  “到底是什么事,你说啊?”她问,“是不是赌输了,欠了一屁股的债,走不动?”
  “不是,不是!”王朝有不耐烦地说,“你们女人家懂什么!”
  翠花最不服气的就是这句话,一巴掌拍在丈夫背上,身子霍地坐了起来。见此光景,王朝有不免心慌。因为翠花不大发脾气,发起脾气很难招架,正想软语解释,她抢在前面开口了。
  “你不要动辄就说女人家不懂!女人家做皇帝的也有。我问到你,当然要替你想办法。等想不出办法,你再笑女人家不懂,也还不迟。”
  “好吧!我告诉你……”
  听丈夫说了心事,翠花凝神细想了一会儿说:“你要救许秀才的娘子,大家都佩服你的。如果说有个人肯冒充秀才娘子,代她去充军,大家也不会说破的。”
  “这个道理莫非我不懂?”王朝有撇撇嘴,“原来你是这样想办法?谢谢,谢谢!”
  “怎么?”翠花平静地问,“我的办法不对?”
  “对,对,对得很!好比有人吵肚子饿,那么吃饭好了!”王朝有冷笑一声,“饭呢?有饭他也不会吵肚子饿了。”
  “噢,你就是说,找不到人肯代秀才娘子去充军啊?”
  “是啊!哪个肯去?”
  “你没有去问,怎么知道没有人肯?”
  “去问哪个?问出这种话来,人家会笑,反问你一句:‘你老婆肯不肯?’我怎么说?”
  “你是说,王朝有的老婆肯不肯?”
  “对!”王朝有又不耐烦了,重重地答,“王朝有的老婆,翠花!”
  “如果真的有人这么问你,你就说:‘王朝有的老婆,翠花,肯的。’”
  王朝有愣住了,起身剔亮了油灯,细看一看翠花的脸色,一本正经,似乎不像是在开玩笑。
  “你的话是真的?”
  “当然真的。”
  “为什么呢?”王朝有说,“莫非跟我怄气?”
  “我跟你怄什么气?刚才你说到一半,我已经转到这个念头了。”翠花说,“只有我冒充最合适。一路陪了你去,省得你在路上,我在家里,彼此心挂两头。”
  “你吃得了这个辛苦?”
  翠花笑笑答道:“有你服侍,我也苦不到哪里去!”
  “你果然肯去,路上当然我服侍你。不过,到了尚阳堡呢?我一个人回来?”
  “你还回来干什么?尚阳堡又不是宁古塔!那里可以安家落户的。”
  居然连宁古塔与尚阳堡的区别都知道,王朝有真个不能不佩服妻子了。
  “其实,要回来也容易。到时候自有办法。”
  “对,对!到时候再想办法。”王朝有还有点不放心,“我们一言为定?”
  “当然!你几时看我说话不算话?何况,这是阴功积德的好事!”
  “是啊!真是阴功积德的好事。你不但救了秀才娘子,也替我去了一桩心事!”王朝有笑道,“来,来!睡下来,我好好替你磕它几百个头。”
  好合既罢,夫妇俩又商量正事,但却并无结果。因为虽说下决心在尚阳堡安家落户,但一个是“犯妇”,一个是解差,当地有官员管束,这里也有公事要交代,这个家怎么安、户怎样落,大成疑问。
  “且不管它!你明天出去,把尚阳堡的情形打听清楚了再说,此刻困了,睡觉!”翠花说完,翻个身面朝里床,不多片刻,鼾声渐起。
  王朝有却辗转反侧,始终不能入梦。到得天露曙色,索性不睡了,起身擦把脸,赶到县前大街,进到一家去惯了的茶馆,坐下来喝茶吃点心,开始打听尚阳堡的情形。
  “现在改朝换代了,山海关根本就出不去的,谁知道那里的情形?”有个张书办说,“老王,你不必打听。看你平常为人够朋友,我教你个法子。来,来!”
  张书办将王朝有引到僻静之处,犹自四面看清楚了,确是没有人,方始开口。
  见此光景,便知是条密计。王朝有便说:“张书办,话我先说在前面,伤天害理的事我不做。”
  “怎么叫伤天害理?”
  “譬如谋财害命——”
  “哪个叫你害命?”张书办打断他的话说,“我给你出的这个主意,包管许秀才娘子也会赞成。”
  “好,好!那么,你请说。”
  “许秀才娘子的娘家很有钱——”
  有钱诸事好办。张书办想了一条移形换影、瞒天过海之计,须花一笔大钱。原来他有个八拜之交,名叫王世九,在山东郯城县当捕头,衙门里上下都招呼得到,本班捕快、地方保甲,更是唯命是从。王世九可以想法子,让王朝有只到了郯城,就可以回如皋复命。
  “这个命怎么复?犯人没有解到地头儿,没有批文,我怎么去见马大老爷?”
  “你不要急,自然有法子。”张书办说,“到了郯城,你要看世九,他会替你找客栈住下。到第二天,你叫许秀才娘子装病。等一报上去,会派官媒来看。过几天,你报犯妇病殁,郯城县给你出公事,你不就可以回来了吗?”
  这个主意骤想极妙,细想一想,却有许多不妥之处。“犯妇中途病殁,要验尸的。”他问,“那时候怎么办?”
  “世九自有办法,有刚死的叫花婆,把她的尸首弄来,一样冒充得过去。”
  “那么,许秀才娘子呢?”
  “喏,好处就在这里!要事先说好。她本人用不着再充军到关外,除了不能再回如皋以外,她愿意住哪里就住哪里。我想,”张书办说,“她一定愿意嫁人。”
  王朝有通盘考虑一下说:“事情倒好像可以做,不过要许秀才娘子自己愿意。”
  “是啊,要她自己愿意,而且还要她自己愿意出钱。”
  “要多少?”
  “世九那里送他五百两。你我有肉吃肉、有汤喝汤,利益均沾,每人弄二百五十两。一共拿她一千两银子好了。”
  “好!”王朝有说,“等我好好想它一想。”
  想到近午时分,还是委决不下。回家吃饭,在餐桌上,翠花问道:“尚阳堡的情形,打听了没有?”
  “打听不到。不过,张书办教了我一条计策……”
  等他讲完,翠花问说:“你的意思怎么样呢?”
  “我觉得这话很难向人家开口。”
  “开口倒不难,就怕人家问你一句:做这件事有多少把握?”
  “谁晓得呢?我又不认识那个什么王世九。”
  “这样,话还谈得下去。”翠花又问,“这件事如果闹出来,是什么罪名?”
  “那还用说,当然是死罪。”
  “我再问你,一千两银子当中,你拿多少?”
  “二百五十两。”
  “你的性命只值二百五十两银子?”翠花冷笑,“也只有你这种‘二百五’才去相信他的话,你不想想,事情闹出来,不但世九白赔了性命,害得许秀才娘子也不得了!这种法也可以犯?”
  “说得对!”王朝有懼然动容,“我们还是照原来的主意,我去打听尚阳堡的情形。”
  “不必你去了!我已经打听过。”翠花说道,“旗下人在关外圈了许多地,只怕没有人去替他们开垦。我们到了那里,领块地下来,只要苦四个月就好了。”
  “怎么?”王朝有大感诧异,“只要苦四个月?”
  “对!一年只要苦四个月。那里天气冷,三月以前,地还是冻的。八月以后下霜,也不用到田里去了。只要四、五、六、七辛苦四个月,地里土厚,用不着施肥,就是丰收。”
  “有这么好的事?我们决定到关外去开垦。不过,这里怎么办?”
  “家当然不要了。”
  “我是说,公事要有交代。”王朝有说,“我们在名册上都有个名义上的保人的,不回来缴差,追起保来,岂不害人?”
  翠花想了一下说:“那容易!先留封信在这里,到五六个月以后,托人递张公事,说你在尚阳堡生病好了。”
  “报病要由尚阳堡来公事。”
  “这你不必管。马大老爷认为不对,自然会动公事到尚阳堡去问。一来一往,要年把工夫,那时候我们已经安家落户了,还怕想不出应付的办法?”
  王朝有深深点头,想了一下问:“许秀才娘子在哪里,你去谈,还是我去谈?”
  “我们一起去。”
  许秀才娘子娘家姓吴,是如皋东乡的首富,号称“吴大户”。现在当家的“吴大户”,是许秀才娘子的长兄。花了很大一笔钱,将他妹妹保释在家,所以王朝有夫妇直接上吴大户家去拜访。
  吴家上代做官,吴大户本身跟他妹夫一样,是名秀才。家里的气派,跟缙绅人家一样。门房通报进去,吴大户听说解差的妻子亦随夫同来,便知有体己话好说,急忙告知妻子与妹妹,好生接待。
  于是翠花被延入上房,王朝有则由吴大户在花厅接待。他们夫妇是说好了的,翠花要等丈夫与吴大户谈得有了结果,方可说明来意,所以在上房中跟吴家姑嫂俩只是问候。许秀才娘子知道,此去要靠她丈夫一路照应,因而强打精神,用心周旋。吴太太却以心境不佳,只道她是来打秋风的,所以词气之间,冷冷地不大搭理。
  谈了有顿把饭的辰光,有个丫头来向吴太太说:“老爷有请。”吴太太随即走了,临去都不向客人告个罪说声“少陪”。
  谁知前倨后恭,一回来大不相同,进门便说:“妹妹,你快起来!”说着,走了过去,跟许秀才娘子并排站在一起,方又说道:“妹妹!你给王大嫂磕头,拜谢王大嫂救你母子四个人的命。”
  许秀才娘子愕然不知所答,但看长嫂已跪了下去,便也依样照办。翠花猝不及防,只好赶紧避开。“折煞我了!快请起来!”说着,她亲手去扶吴太太。
  吴太太就势搀着她的手,向许秀才娘子招一招手,一起进入毗连起居间的卧室,闭门密谈。
  “妹妹!王大嫂真正是女中丈夫……”
  吴太太将从丈夫那里听来的话转告小姑。王朝有很敬重妻子,他跟吴大户表明,这个主意完全出于他的妻子,因此,吴太太赞她是“女中丈夫”。
  许秀才娘子则还想不到应该佩服,因为她内心中有过多的感激与激动,以至于泣不成声。反是翠花多方劝慰,才能让她止住哭声。
  “我一直在想,”她哽咽着说,“这一回生离死别是定了!三个孩子有什么罪过,要跟着我充军。这一路辛苦,到不了冰天雪地的地方,三个孩子的小命就保不住了。不想天上掉下来的救星——”说着又哭,而且又跪下来给翠花磕了个头。
  “好了,好了!”翠花说道,“我们还要谈谈正事。”
  “是的。”吴太太这时已想到了一件事,“王大嫂,三个孩子怎么办?”
  这一层是疑问,公事上说明“犯妇一名,随携子女三口”,查验时盘问,如何回答?
  “不要紧!我们的事,跟衙门里的同事要讲通的,他们一定有办法。不过——”
  “我知道,我知道。”吴太太很机警地接口,“我们不好白麻烦人家,一定有一份小意思。”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一层,我也就不必多说了。”翠花转脸看着许秀才娘子说,“许太太——”
  “王大嫂!”许秀才娘子很快地说,“你这个称呼不敢当,叫我小名好了,我叫碧珠。”
  “是的。王大嫂叫名字,或者——”吴太太说,“干脆叫我们两个都叫妹妹好了。”
  翠花是很爽朗的人,笑一笑说:“我也叫不来姊姊、妹妹这种亲热的称呼,叫吴小姐好了。吴小姐,公事上过堂,仍旧要请你自己到;起解出城,也要让大家看到;中途在哪里调换,要看情形,也许是高邮,也许是宝应。不过,吴小姐能不能到哪里暂且躲一躲,住些日子,再回如皋。”
  “噢,外子跟我说过了,我家在兴化有点薄产,我妹妹先到那里去住几个月。”
  “那好!我要关照的就是这句话。”
  “妹妹、妹妹!”翠花也这样叫许秀才娘子,“你先别哭!我有几句话交代你。”
  “是,是!”许秀才娘子答应着,拭一拭眼泪,用心倾听。
  “起解那天,过堂要你自己去。因为衙门里人认识我,万一有个冒失鬼喊将起来,事情就要糟糕了。”翠花又说,“你不要怕!朝有在旁边会照料。如果县官问到你的儿女,你说带去不方便,交给娘家嫂嫂在养。”
  “是的,我懂。”
  “等过了堂,当天出城,你在大慈庵暂住一住,半夜里我会去换你。不过,你最好不要住在娘家——”
  “当然!”吴太太抢着说道,“已经在安排了,从大慈庵出来,连夜到徽州。我家姑太太嫁在徽州,把我妹妹送到她那里,躲个三年五载再作道理。”
  “对!就这样。”
  走的是陆路。由于吴家送了一笔很丰厚的盘缠,所以走的还是比较舒服的一条陆路:由如皋往西,先到泰州,再从经至高邮,由此沿着运河,经宝应,过淮安到清江浦。长行的骡车,雇到这里为止。渡过黄河,在王家营另外雇车,经宿迁往北到了红花埠,便是山东境界了。
  一入山东,第一个宿站是郯城。此处地瘠民贫,但为南北往来的要冲,鱼龙混杂,很容易发生纠纷。王朝有听人说过,颇具戒心,所以未下客店,先就提出警告。
  “翠花!郯城这个码头风气很坏,你要小心一点。”
  “怎么样小心?”翠花答说,“‘下店、吃饭、睡觉’,第二天一早上路。管它风气坏不坏!”
  “话不是这么说!你总要记住,你是‘冒牌货’。”
  提起“冒牌货”,一路出过许多笑话。解差解送犯妇,走遍天下都是犯妇服侍解差,倒茶添饭不必说;为解差洗那双臭脚,也是习见之事;如果解差凶恶,犯妇荏弱,夜来做一处睡,亦无足为奇。唯独“冒牌货”的犯妇翠花,往往反其道而行。下了客店,奔进奔出都是王朝有在料理。翠花端坐不动,只是口中发号施令:“王解差,去告诉柜上,这间屋子漏雨,换一间!”“王解差,叫小二去泡壶茶来!”客店中不管掌柜、伙计,还是过往旅客,见此光景,无不以异样的眼光去看王朝有,害得他总是目不旁视地抬不起头来。
  “我也不是不知道我自己是‘冒牌货’,就是记不住。到底是多少年的习惯,一时哪里改得过来?”翠花又说,“你自己也要想想,有时候如果不是你惹我生气,我哪里会显原形?”
  这话是有所本的。那天到了淮安府,是漕运总督衙门所在、水陆辐辏、人烟茂密的一个大码头。王朝有要看两个朋友,决定留一天。其时八月“桂花蒸”,天气热时可穿单衣。翠花因为风尘满头,要了两盆水正在洗头发,王朝有跟朋友喝完了酒,醉醺醺地归来跟妻子大开玩笑,胸前摸一摸,腰上捏一把。窗外闲人驻足而观,笑声不断。翠花又窘又气,一手握住湿淋淋的头发,一手抄起布掸子,撵着王朝有就打。一时传遍了犯妇揍解差的笑话。
  车进郯城南门,在一家字号“聚和”的客店中安顿了行李。王朝有第一件事是去“投批”。
  原来解送人犯公文,名叫“批解”,又叫“批票”。上面载明犯人的姓名、籍贯、年龄、相貌,甚至具体到脸上的特征,哪里有疤,哪里有痣,还有手指上的螺纹,其名叫作箕斗。当然,要有犯罪事由,注明解差姓名。最要紧的是特批的一行字,譬如“此系要犯,应会员弁管押递送”,那就得将犯人收监寄押,第二天一早提出来,派一名千总或者把总或者吏目、典史,陪着原差押送到下一站,点交清楚,取得收据,责任方了。这就是所谓“递解”。像王朝有的差使是“长解”,只要带同犯妇去见一见地方官,呈验了“批解”,公事上就算有了交代。
  这种公事,规矩是归典史管。典史是不上品的“未入流”,但“不怕官,只怕管”,职司典狱,管到犯人,权威极大。所以王朝有一再嘱咐翠花,到“投批”时见了“四老爷”,要格外留神,话不必多而礼不妨多。翠花听丈夫的话,见了“四老爷”,必是跪在那里,头都不敢抬。
  王朝有事先跟聚和的吴掌柜打听过,郯城县的这个典史姓罗,奸刁刻薄,会找麻烦,因而惴惴然地捏着一把汗。翠花却不在乎,漫然说道:“不要紧!遇到为难的地方,你不必开口,我来应付。”
  果然,一上来就有麻烦。“解差只你一个?”罗典史说,“照规矩,‘一犯两解’,怎么只你一个呢?”
  这话在别处也问过,王朝有老实答说:“回四老爷的话,这是本县大老爷体恤差人,两名解差的盘缠,发了给我一个人。”
  “这跟朝廷立下来的规矩不同啊!你倒说说看,是何道理?”
  这个道理,教王朝有如何说得出?沉默了一会儿,罗典史犹在催问,于是翠花开口了。
  “体恤就是道理!请四老爷也高抬贵手吧!”
  罗典史大为诧异,从未听见过他在问解差,而犯妇胡乱插嘴的!而且话锋是“绵里针”,倘或苛求,便非体恤。如果再问下去,她来一句:为何“一犯”不是“两解”,请你去问如皋的县大老爷!那就被她堵得哑口无言了。
  这样想着,自然要看看这犯妇是何等样人!“许吴氏,”他说,“你把头抬起来!”
  等她把头抬了起来,一打照面,罗典史立刻心旌摇荡,不能自主。向来犯妇都是蓬头垢面,一脸的恐惧委屈,就是有几分姿色也变得很难看了。唯独翠花,头光面滑,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中毫无惧色,倒有些小女孩不知天高地厚的娇憨神情,这就让罗典史惊为天人了。
  色心一起,恶念顿生。“许吴氏!”他沉下脸来说,“你丈夫是谋反大逆?”
  “是!”翠花做作着,低下头去,轻声答了这么一个字。
  “你是充军到极边的要犯。”罗典史转脸问道,“王朝有,你吃衙门饭,总知道规矩,解差要犯过境是要收监寄押的。”
  此言一出,王朝有夫妇无不大吃一惊。“四老爷,”王朝有答说,“一路来,从没有拿犯妇收监的。”
  “怎么?”罗典史将公案一拍,“人家不收监,我就不能收监吗?”
  “四老爷别生气,”王朝有结结巴巴地说,“小的意思是省得麻烦。”
  “你怕麻烦,我不怕!”罗典史突然发觉,“犯妇是你什么人?你这么维护她?”
  王朝有吓一跳,心中省悟,自己这种情急的模样,出乎常理之外,再袒护犯妇,便非露马脚不可。看起来只好让翠花在郯县女监委屈一夜了。
  翠花却已完全明白,罗典史绝不会想到,眼前的犯妇就是解差的结发妻子,只以为解差王朝有与犯妇“许吴氏”一路双宿双飞,所以有那种含着醋意的话问出来。心里在想,今天可是遇到难关了!但无论如何不能进监狱,一进去,清白必定不保。于今只有先图脱身,再作道理。
  翠花的脑筋最快,只要定了宗旨,不愁没有办法,略微想一想,将头一抬,柔声喊道:“四老爷!”
  罗典史立即转脸来看。“你有话说?”声音亲切,脸上的愠色散失无余。
  初步试探的反应不坏,翠花却不敢造次,故意又问:“犯妇有句话,不知道四老爷准不准我说?”
  “说,说,尽说不动气。”
  这一试探,翠花将罗典史的五脏六腑都看透了,从容不迫地说:“四老爷,行得春风有夏雨。予人方便,自己方便。”说完,微微一笑,抛了个媚眼。
  高坐堂室的罗典史酥了半截,俯身向前,关切地问:“你要怎么样的方便?”
  “许犯妇住在聚和店。四老爷如果真的当我是要犯,就请派人到聚和店来看我住的那间屋子。这一来,还怕我逃得出四老爷的手掌?”
  言外之意,是连王朝有都听得很明白的。罗典史更是莫逆于心,连连点头说道:“不错,不错!‘递解人犯通例’,原是这样规定的。好吧!我就这样给你一个方便,晚上我派人去看守。”说完,当堂饬回。
  “你怎么搞的?”一回到聚和店,王朝有气急败坏地埋怨妻子,“你这样子说,不是请他来陪你睡觉?”
  “放屁!”翠花骂道,“不是这样说,我真的去坐牢,听他摆布?我当然会想办法,去装一袋旱烟来与我抽!”
  这也是翠花的一个习惯——遇到为难之时,要装一袋旱烟来抽,抽完了就会有极好的办法。所以王朝有欣然乐从,装好旱烟,还替她点火,然后静静地看着她吞云吐雾。
  “我想起来了!”翠花突然眼睛发亮,“张书办不是说,他有个八拜之交,在郯城县当捕头。这里不就是郯城县吗?”
  “是啊!”王朝有被提醒了,很兴奋地说,“他也姓王,我记得名字叫王世九。捕快跟典史都是有勾结的,托王捕头讨个情,罗典史一定买账。”
  “哪个要他买账?要他服帖!你赶快去打听王捕头为人如何,家里有些什么人。”翠花持着烟袋向外一指,“快去!快去!越快越详细越好。”
  王朝有唯命是从,匆匆赶到柜房,向吴掌柜打听清楚了,回来告诉妻子:王世九为人豪爽,很重义气,而且是个孝子,所以地方上很尊敬他,提起“王九哥”,都要跷一跷大拇指。
  翠花听完,又凝神静想了一会儿,面露诡秘的笑容。“姓罗的想在我身上打主意?哼,我叫他喝我的洗脚水!”她招招手说,“你过来,我告诉你,这件事要怎么办。”
  “请问王捕头在不在家?”
  应门的是个年轻小伙子,将王朝有及跟在他身后、提着礼物的翠花,仔细端详了一番,问道:“尊驾贵姓?这位堂客是尊驾什么人?”
  “我也姓王,如皋来的。我有位同事张书办,跟王捕头是八拜之交,特为要我来看王捕头。”
  “噢,原来是张五叔的同事。请进,请进。”
  这个小伙子是王世九的徒弟,通报了师父,王世九出厅见客。王朝有一揖到地,口中喊一声:“九哥!”
  “不敢,不敢!”王世九急忙还了礼,“老哥从如皋来?”
  “是的。有公事路过贵宝地,特为来看九哥。”
  “承情之至!”王世九问,“老哥在哪里恭喜?”
  “也是如皋县衙门,在‘皂班’上。”
  这一说,王世九明白了,“光混眼、赛夹剪”,也看出他身后的堂客,就是他的“公事”,随即说道:“这位堂客请老哥引见!”
  “是我们如皋县的一位秀才娘子,娘家姓吴,夫家姓许。她的事说来话长。”
  等王朝有语声一落,翠花随即盈盈下拜,口中说道:“九爷!请多关照。”
  “好说、好说!不敢当。”接着,翠花交代了四色水礼,少不得还有一番辞让。扰攘既定,翠花说道:“我想见见老太太跟九奶奶。”
  “好,好!”王世九唤他的徒弟说,“德山,你领秀才娘子去见婆婆。”
  德山答应着,道声:“请!”在前领路,一领领到一座很宽大的院落中,他对翠花说:“请先等一等,我跟婆婆去说明白。”
  翠花可以想象得到,她的“来历”已为王世九师徒所了解,都不便当着她的面为王老太明说,所以有此处置。
  去不多时,堂屋的门帘掀开,见德山招一招手,翠花便走了过去,进门就看到慈眉善目、白发满头的王老太。她身旁是个胖胖的中年妇人,料想必就是王奶奶了。
  “老太太,我给你老人家请安!”翠花一面说,一面跪下去磕了个头。
  素昧平生的堂客,突然行此大礼,王老太婆媳都吃了一惊。“不行,不行!”王老太竟要下跪还礼,翠花已很机警地起身将她扶住。
  “许太太,你真折煞我了!”
  “老太太不要说了,应该的。”翠花望着王九奶奶问,“这位想必是九奶奶了。”
  “不敢当。请坐了谈。”
  “是!老太太先请坐。”翠花搀着王老太坐下,又跟王九奶奶见了平礼方始坐定。
  “许太太是从如皋来,”王九奶奶率直问道,“不知道要到哪里落脚?”
  “尚阳堡。”翠花答说,“在关外。”
  “这么远!”王九奶奶大为惊诧,“什么案子?”
  “说来话长。”
  “了不起!了不起!许秀才真是响当当的好汉!”王世九说,“他的家小我们当然要照应。你老哥这趟差使也很苦,如果有什么难处,或者缺少点什么,尽管请吩咐,我尽力来办。”
  “多谢九哥。”王朝有拱拱手说,“缺倒不缺什么,别样难处也没有,只有一件事,一路上很伤了点脑筋。这位秀才娘子跟别的妇道人家不同。九哥看见了的,不像个犯人,外表上也不肯马虎一点,所以一落了店,难免有人起歪心思,有点防不胜防。”
  “这——”王世九吸着气说,“这倒难了。像这样的情形,说实话,我也还是头一趟听见。如今只有我派人到聚和店,帮你照看。”
  “不敢劳动,不敢劳动。”王朝有急忙答说,“我也只是这么说说,不见得一定会有那种麻烦。”
  王世九点点头,想了一下说:“好吧!如果有麻烦,请你随时来找我!”
  王朝有所要的就是这一句话,有了这句话,就可以告辞了。
  “多谢九哥,全要仰仗大力。公事在身,不敢多坐,请九哥进去替我在老伯母面前请安,顺便招呼许太太一声,好一起走。”
  等王世九一见了他母亲,王老太不等儿子开口,就指着翠花说:“你看,许太太一进来就给我磕个头,跟我亲热得不得了,真正是有缘。许太太现在遭难,她有什么事,你要当自己亲妹妹的事一样,尽心尽力。”
  “娘放心好了。就是娘不关照,我也会当自己的事一样。”王世九随即转脸问道,“许太太,眼前有什么忙好帮?”
  翠花灵机一动,笑盈盈地说:“老太太待我当亲生女儿一样,她老人家吩咐下来,九爷是孝子,我不找件事麻烦九爷,恐怕九爷心里反而不踏实。这样,我请九爷派个人送我回聚和店,跟那里的掌柜说一声,诸事方便,我就承情不尽了。”
  “这是小事!我送许太太回去。”
  “不要!”翠花斩钉截铁地说,“老太太留我吃饭,我是没法子陪她老人家。九爷在家陪老太太,叫德生那位小弟弟陪我去好了。”
  二更一过,罗典史悄悄到了聚和店,自然是便衣。吴掌柜看他一进门,便缩回柜房,是故意避开,心里却不免嘀咕,不知道会出什么事,但一想到有王世九在,立即就泰然了。
  罗典史亦生怕遇见熟人,将帽子压得低低的,溜到了第三进的东跨院。廊柱上影绰绰地倚着一条人影,走过去一看,不错,就是他派来看守“许吴氏”的差役。
  “哪一间?”罗典史低声问。
  “有亮光的那一间。”
  “好!你回去好了,明天有赏。”
  等差役出了跨院,罗典史才飞蛾扑火似的奔向有亮光的那一间,先从窗纸破洞中往里望,但见一灯如豆,照出一条背影,正撅起好肥的一个屁股,在炕上叠被。罗典史入眼就心旌摇荡了,转过去试推一推门,居然未闩。
  一个跨进门槛,一个回过身来,两人初打照面,相视无语。罗典史放心了。
  “予人方便,自己方便——”
  话犹未完,翠花已撮起两指,按在唇上,示意噤声。罗典史笑嘻嘻地走了过去,一把抱住想亲嘴。翠花扭脸想避开,但眼前却避不开,只好认倒霉,让他轻薄一番。
  “睡吧!”翠花低声说了这两个字,探手便去替他解衣钮。身子背着灯,豆大的一点光都挡住了,乘机在他口袋中摸索,有一张纸、一枚图章,都捞了在手里。接着,推他上炕。
  “你先睡下。”
  “你呢?”
  “我当然也要睡。”翠花“噗”的一声吹灭了灯,一上了炕,有意发怨声,“我们南边睡床,床后面放马子,用起来方便;这边睡炕,大小解得上茅房,就这一点最过不惯。”说着下了炕。
  “慢慢儿就惯了。”罗典史说,“外面有风,你上茅房,别忘了披件衣服。”
  “嗯!我去去就来。”
  这一去是到对面找王朝有。屋子里漆黑,除了王朝有还有个身材、年龄与翠花相仿的流娼,芳名桂子,是吴掌柜特意替他们物色来的。
  “桂子姊,”翠花握着她的手说,“要请你代劳了!”
  “小事、小事!”桂子问道,“倒是谁啊?”
  “罗典史。”
  “噢,是他!他招呼过我,我两个就把他料理了。”
  翠花到底是良家妇女,不大懂她的话,而且自己临时想到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便将王朝有一拉,附耳说了几句。
  “桂子,”王朝有问道,“你既然跟他有过交情,不知道他下身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没有?”
  桂子想了一下,突然说道:“有!他是‘羊毛皮’。”
  原来罗典史在明朝就是个小官。明朝大小官吏,倒起霉来,屁股上都会吃板子。有时打得太狠,两股尽糜,再好的刀创药都不管用。这时就有个秘方,现宰一头羊,剥一块皮,趁热贴在打烂的屁股上,俗语管这种人就叫“羊毛皮”。
  “好!多谢你。快去吧!”翠花叮嘱一句,“桂子姊,千万别出声!”
  “怎么,不能出声?我有个‘叫床’的毛病。”
  “什么叫‘叫床’?”
  翠花问她丈夫。王朝有无暇为她解释,只跟桂子说:“万一要叫,也没有办法。你只不要开口说话就是了。”
  “好吧,我想法子忍一忍,不叫!”说完,桂子匆匆走了。长辫子,紧身小夹袄,跟翠花睡前一样的打扮。
  “怎么样?”王朝有问,“没有受委屈吧?”
  “哪里会没有!不过他在我胸口摸了两把,我也摸了他两样东西来。”
  王朝有用火镰打着了纸煤,吹旺了一照,一枚图章上的字看不清楚,猜想是罗典史的名章;一张纸是借据,上有“挽中借到罗四老爷名下纹银二十两”的字样。
  “行了!”王朝有说,“本来照你的办法,这会儿还要把王世九从热被窝里拉起,来做个见证。现在有了这两样东西,再一说羊毛皮,就是老大的证据。不过,你无缘无故担个这么个名声,害得我也弄顶绿帽子戴,未免冤枉。”
  “不会有多少人知道的。今天一切都很顺利,就怕桂子露出马脚。”翠花突然想起,“什么叫‘叫床’?”
  等王朝有解释了如何谓之“叫床”,翠花顿时烧得满脸通红。“要命!”她说,“传出去说王朝有的老婆会‘叫床’,那多难听。”
  “你又犯老毛病了!”王朝有纠正她说,“你是‘许吴氏’,‘秀才娘子’。”
  曙色未临,罗典史已经溜走了,翠花便又回到原处,谢了桂子十两银子,打发她走路,伏枕打了个盹,天一亮便随着王朝有去看王世九。
  “九爷,”翠花说道,“我要拜在老太太膝下做个干女儿。因为有件事,不是一家人不好说的。”
  王世九大感意外,亦颇困惑猜不出她有什么事,非要成了一家人不能说?不过,他是极豪爽的人,当即答道:“承你看得起,我是没话说,等我进去请示我娘看。”
  王老太也觉得很突兀,虽然她跟翠花很投缘,乐于有这么一个干女儿,然而到底来历不明,要以儿子的意见为主。
  “大概总是有很为难的事。娘就认了她,好让她说。”
  “说了就要替她办。”王老太问说,“你有没有把握?”
  王世九想了一下答说:“如果是我办不到的事,他们亦不会开口。”
  这就没有什么顾虑了。翠花所求有成,笑逐颜开,将王老太请出厅堂,隆重行礼,换了称呼,对王世九夫妇,自然改称“九哥”“九嫂”了。
  “娘!”翠花手指着说,“朝有是你女婿!”
  她的话刚完,王朝有已磕下头去。解差与犯妇会是夫妇,这不是海外奇谈?王老太简直弄不清是怎么回事了!
  毕竟还是王世九脑筋快。“妹妹,”他问,“你们本来是夫妻,还是路上结的姻缘?”
  “本来就是结发夫妻。我娘家并不姓吴,也不是什么‘秀才娘子’——”
  话才说到这里,王世九已发觉事态严重,一举手切断了她的话。
  “娘!”他低声说,“我们大家到里头去谈。”
  到得王老太的院子里,王世九亲手关上了屏门,才由翠花细叙始末,从许秀才就义,一直谈到罗典史刁难,方始歇下来喝口茶。
  这时王老太与王世九夫妇皆是一脸肃穆之色。尤其是王世九,内心激动不已。“江湖上传出去,我有你们这样一个妹妹、妹夫,脸上光彩极了!”他紧接着说,“罗典史怎么样?妹妹,你快说下去。”
  “妹妹,”王九奶奶也关切异常地问,“罗典史是个色鬼,有名的。昨天晚上来找你没有?”
  “怎么没有?”
  “那,”王老太着急地说,“你怎么早不说?就是临时也可以找你九哥啊!嗐,女儿,你这件事做错了!”
  “娘,你不要着急,也不过让他手上占了点便宜。”翠花不好意思地笑着说,“脱身之计是早就想好了的。昨天临走辰光,我要请九哥派人给聚和的吴掌柜打个招呼,就是为了要找一个替身。”
  “找到了没有呢?”
  “当然找到。身材跟我长得差不多。”接着,翠花将桂子李代桃僵的经过,约略说了一遍,说得大家都笑了。
  “妹妹,你本事真大!”王九奶奶问道,“罗典史知道不知道‘西贝货’?”
  “不知道。他临走的时候还说:‘你叫解差一个人来验印好了。’可见得他始终把桂子当作是我。”
  “这一关算是过去了!”王老太紧皱眉头,“这里到关外,还有几千里路,一路上再遇到罗典史这样的人,怎么办?女儿,你叫我怎能放心?”
  一听这话,翠花便又跪在王老太膝前,仰脸说道:“娘,你放心,我不会再往前走了。起码在这里陪你老人家几个月。当初张书办原曾说过,到了郯城,可以请九哥想办法。我怕这件事办不到,谢了他的好意,宁愿跟朝有到尚阳堡去落户。不过,现在看起来,这件事只要九哥出面,可以办得到。”
  “我当然替你出面。”王世九马上接口,“不过该怎么办,我不知道。妹妹,你是女诸葛,我已经服了你了,你说办得到,一定有办法。你就说吧!”
  “对!”王老太拉着翠花说,“你起来,坐下来慢慢儿说。”
  翠花一面起身,一面答说:“我昨天原是有打算的,等替身一进去,就让朝有来请九哥,做个罗典史目无王法的证人,好跟他算账。后来弄到两样证据,就不必半夜里来惊扰九哥了。”
  “噢,”王世九问说,“什么证据?”
  “在朝有那里,让朝有跟九哥细谈。”翠花羞窘地一笑,“有些话,我也说不出口。”
  王世九陪着罗典史上了“兰陵春”酒楼,挑了个最偏僻的单间,点了酒菜,关照德山坐在外面散座上看守。王世九到处都有熟人,酒客中难免有人发现他在这里,会来打个照面、拉拉交情,以致诸多不便,所以必得有个人替他在外面“挡驾”。
  “四老爷,”王世九微微笑道,“昨天晚上,艳福不浅啊!”
  像那样的事,罗典史做过不止一次,此时也不过脸上略显忸怩。“你的耳朵好长!”他问,“你怎么知道的?”
  “你只说有没有这回事?”
  “有。”罗典史索性装得毫不在乎地说,“那个女的三十出头,跟别的犯妇大不一样,不但抛头露面不当回事。上了床嘴里会叫,屁股会颠,名为良家妇女,恐怕原来是做婊子的——”
  听他说得如此不堪,王世九感觉就像胞妹受辱,勃然大怒。“四老爷,你造的孽够多了!留点口德吧!”他冷冷地说。
  罗典史始而惊,继而怒。典史与捕头,身份相差无几,平时混得极熟,但到底“未入流”也是个官,王世九说话太过分了!
  于是,他沉着脸说:“怎么?你是预备来教训我的?”
  “四老爷,你错了!我想帮你的忙。你倒想想,你掉了两样什么东西?”
  一听这话,罗典史恍然大悟。“噢,”他问,“我口袋里一个图章,一张人家写给我的借条,原来是那个女的拿了?”
  “对!”王世九点点头,“四老爷,你知道那个女的是怎么样一个人?丈夫杀头,自己充军,三个小儿女寄养在人家家里,这一生一世能不能见面也不知道。生不如死,什么都豁出去了。这种人,四老爷你怎么好去动歪脑筋?”
  “动了又怎么样呢?”
  “哼!”王世九冷笑,“典史管狱,法条不会不熟吧!她拿你的两样东西作证据,告到县里;县里不准,告到府里;府里不准,告到省里;省里不准,还可以‘京控’。那时候,四老爷,你陪她一起到尚阳堡,也是说在那里的事。”
  “哼!”罗典史也冷笑,“这两样东西也好算证据,不作兴偷来、捡来的?你当堂上会听她的话!”
  “如果堂上不听,她只要再说一句话,堂上就一定会听了!四老爷,你信不信?”
  “不信!”罗典史毫不考虑。
  “要不要打个赌?”
  “哼!”罗典史将脸扭过去,表示不屑与谈了。
  “‘没有金刚钻,搅不碎瓷器’。她是外路来的,作兴不知道郯城县罗典史杀人不见血,我可不能不知道,会轻易相信她的话吗?”
  这番道理很透彻。罗典史又回想“许吴氏”,确也有异于一般妇道人家之处。但始终想不出,是怎么一句话,就能让问官相信她所控是实?
  “四老爷,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得。凡事一说穿,毫不稀奇。”王世九等他转过脸来,便凑过去低声道,“四老爷,你老人家屁股上长毛的吧?”
  此言一出,罗典史恰如当胸被捣了一拳,顿时脸色大变。“屁股上长毛”是他绝大的一个秘密,“许吴氏”除非亲手摸到,否则不会知道这个秘密。设身处地想一想,自己是问官,听“许吴氏”指出这个隐私,也不能不信她的控诉。
  然而有个极大的疑问。“老王,”他问,“你怎么会认识许吴氏?”
  这是罗典史在疑心他,有意架弄出这场是非。王世九是早就想到了的,所以从容答道:“四老爷,你总记得张连升吧?”
  张连升从前是郯城县刑房的书办,因为犯了错,杖责开革,没有脸面在郯城县再待下去,悄然出走,不知所终。这是罗典史刚管狱不久的事,他点点头说:“记得!”
  “他现在在江苏如皋,仍旧当刑书。许吴氏的解差王朝有,跟他同事。他写了信叫王朝有来看我,一直到今天才见着面。”王世九重重叹口气,“嗐!如果他昨天找到我,我来跟四老爷打个招呼,不就不会做错事了吗?如今麻烦大了!”
  “怎么?”罗典史急急问道,“那犯妇真的要告?”
  “不但犯妇要告,解差也要告。如皋城里的人都说许秀才是义士,秀才娘子充军可怜,事先跟王朝有千拜托、万拜托,务必好好照料。现在路上出了这件事,王朝有如果闷声不响,将来回如皋,他怎么向地方上交代?”
  “那怎么办呢?老王,”罗典史愁眉苦脸地说,“既然你们认识,总要替我想个法子,摆摆平。”
  “当然,你不托我,我也要帮你的忙。闹出事来,与整个郯城县衙门的面子有关,所以那面我是暂且压下来了!现在要看你自己。”
  “要我怎么办?老王,请你实说。”
  “无非将功折罪。请你替许吴氏报病,过个把月报病故。”王世九又说,“这件事也不是白当差,弄妥当了,我叫许吴氏送你两百两银子。”
  既可免祸,又能进财,罗典史何乐不为?“老王,”他还要卖个交情,“是你关照的事,怎么都好说。不过,我一个人是做不起来的。”
  “你只要办公事好了,‘留养’不必你费心。将来报‘病故’,我亦自有办法。”
  罗典史如言照办。公事由县到省,咨行刑部,再照原来的程序复到郯城,起码是两个月以后的事。翠花便算在娘家“养病”,每天依依膝下,陪侍着王老太,感情像真的母女一样了。
  “你也不必再回如皋!”王老太跟她这样说,“等‘秀才娘子’报了病故,你们就在郯城落籍,多好!”
  “是,是!我也这么想。”
  其实翠花并不是这么想。报了“许吴氏”病故,她就一世不能出面,变成一个黑人。万一有人检举追究起来,是连王世九都要牵连其中的一场大狱。因此,她始终未能做成决定。
  “妹妹,”王世九却认为时机成熟了,“部里的公事已到,准‘许吴氏’在郯城留养,病好了再动身到尚阳堡。我看可以报‘病故’了。县大老爷这几天要上省城,县丞代理,凡事可以打马虎眼,是极好的机会。”
  “九哥,”翠花想了好一会儿,毅然决然地说,“我还是要到尚阳堡!”
  王世九大为惊诧。“你,妹妹,”他问,“为什么?”
  “为了不犯法。”
  “你冒充许吴氏,已经犯法了。”
  “冒充许吴氏,是为了救她。救人就要救彻底!如今一报病故,她一生一世‘死’定了。而且万一有人揭穿真相,追究起来,不但她不得了,还要连累九哥。我想,这样做不好!”
  王世九想了一会儿说:“你这一去,要五六年才能回来。你再想一想!”
  “九哥,我不懂,怎么说‘要五六年才能回来’?”
  “现在的皇帝还没有成年,五六年之后总要娶皇后,那时一定会大赦。你自己并没有造反,不在‘十恶不赦’之列,到那时一定可以赦回来的。”
  “既然如此,我更要去了!”翠花欣然答说,“五六年,一晃眼就过去了!”
  “我也赞成你的想法。就怕路上再遇到罗典史这样的人,那时怎么办?”王世九不等她答复,自己就说,“只有一个办法,我送了你去。‘一犯两解’,照规矩做到,就有罗典史这样的人,亦无从挑剔。”
  “我这个‘犯妇’,大概从古到今,是独一无二的了。两名‘解差’,一个是哥哥,一个是老公!”她愉悦地答着,“说出去是不会有人相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