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黄微微摇头:“老夫并不赞同周公子之言,即便只有一瞬,也要尽情绽放,方不负韶华。”
周东听出了王黄话中另有所指,也有诱导之意,不由一笑:“相国所说也是没错,人各有志,有人宁愿平淡一生,有人却愿战死沙场,只求盛名。有人如火,轰轰烈烈一场,燃烧一切并带来光明。有人如水,涓涓细流,滋润万物滋养生命。在下更愿意是水,水无定势,有时静若无形,有时汹涌澎湃,在天为云,在地为河,云泽天下,水润万家,利万物而不以为功。就连众人都厌恶的低处脏处,水也不会嫌弃而灌溉,或是被人唾弃也不会有怨言,几乎接近了无言的大道。”
王黄点头,笑而不语。
“是以君子当如水一般,起居都要选择吉祥之处,以善心处世,常与人善谈仁爱,所言所行要诚信,所说所作要于国于百姓有益,处事和行动要善于寻找时机,以不争的心态为人,只有如此常怀不争之心,才能万事无忧……”周东谦恭一笑,“在下才疏学浅,不知此番解说能否入得了相国之耳?”
王黄哈哈一笑:“虽说上善如水,利万物而不争,只是水多成河,河多成灾,同样是水,雨水浇灌万物,洪水摧毁家园。”
“相国所言极是,同是王道,既能造福百姓,也能让百姓流离失所。是以仁者行王道,强者行霸道。故君子如水,融入王道,则利万物而不争。跻身霸道,则毁万物而不惜。洪水来临之时,每一滴水都不是无辜的。”
“妙,此句甚妙。”王黄抚掌叫好,他听出了周东的言外之意,“若是周公子真心愿意留在魏国为魏王效力,老夫愿在太子面前美言几句。太子年纪虽幼,却胸有大志,魏国必会在太子的执掌之下,日益强盛。”
“多谢相国提携指点!”周东见王黄总算说出了他想听的话,当即躬身一礼,“在下愿追随太子殿下左右,为魏国效力!也愿拜相国为师!”
王黄吃了一惊,连忙摆手:“不敢,老夫可担当不起。周公子学识过人,老夫愧不敢当。”
周东拜王黄为师一是为了学习魏国礼仪和传承,二是为了更多地和王黄走近,魏作回归后,魏王必会想方设法制衡司马父子,乐羊大势已去,他不能将身家性命寄与司马一家。如今魏国可与司马父子匹敌之人,除了魏作之外,唯有王黄一人而已。
周东很清楚,即便魏作可以一时容他,却对他总会有提防之心,毕竟他二人年龄相仿,又同为太子,魏作又如此傲然,必会对他多有猜忌。他只能左右逢源,同时借司马父子和王黄之势,才可保命。
“相国是认为在下愚笨,不配当你的弟子了?”周东不肯退让,如此时机他不容错过。
王黄虽也爱惜周东之才,对周东安心留在魏国之说也信了大半,却还是不敢收周东为弟子,毕竟他曾是太子之师。且他也心里清楚,一旦他收了周东为师,周东之事便是他的事情,万一周东有了异心,他也会有摆脱不了的干系。
“并非如此,并非如此!”王黄叹息一声,扶起周东,“周公子有所不知,老夫曾为魏作太子之师,若再收你为师,一者唯恐太子不喜,二者于礼法不合。”
“王兄如此推脱,定是对老夫还心有怨言,连累到了老夫这个女婿了。”门外忽然传来姜望洪亮的声音,门帘一响,姜望和姜姝迈步进来,姜望哈哈一笑,“相国在上,请受小民一拜!”
说话间,姜望推开姜姝,撩袍弯腰,扑通一声真的跪拜在地。
王黄顿时吃了一惊,竟是愣了片刻,随即上前扶住姜望:“姜兄何必如此?你这是非要折煞老夫不成?”
通常来说,即便是平民百姓见到如王黄一般的相国,也不必下跪,除非是官司在身,何况如姜望一般的巨商,虽无官职在身,却也德高望重。
更要紧的是,姜望和王黄曾是故交,当年二人情同手足,相识于微末之时。
姜望故意有此一跪,是一箭双雕之意,一者为当年之事借此一跪向王黄认错并且道歉,二者正好在门外听到周东要拜王黄为师,而王黄推辞,他原本是想进门之后,先向王黄深鞠一躬,进门之后改变了主意,决定倾情一跪,让王黄无法推辞!
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若说最了解王黄之人,并非魏王,毕竟在魏王面前,王黄还有所保留,不会真性情流露。
而是姜望。
姜望初识王黄之时,王黄才是一介布衣,二人曾促膝谈心、秉烛夜谈,相交甚久,都对对方的性情了如指掌。王黄为人中庸,行事圆润而不刚硬,一心求得事事圆满。只是世事怎能尽如人意,往往面面俱到却总是会顾此失彼,因此王黄性子虽好,却不够坚定,往往失之犹豫。
姜望正是吃准了王黄的性情,跪地不起:“相国方才定是没有听清老夫所言,你不肯收周东为弟子,是不是因为他是老夫的女婿?”
“这……从何说起?”王黄骑虎难下,见姜姝娇羞含笑,又见周东一脸恳切,他实在不忍再拒绝,“也罢,老夫就收了周东这个弟子。姜兄,你快快起来。”
姜望一跃而起,哈哈一笑:“王兄你还是当年的性子,非要逼你一逼,你才肯使出全力。”
王黄上下打量姜望几眼,不由一时感慨:“数年未见,姜兄两鬓的白发又多了不少,岁月不饶人,你我都老了。”
“和王兄相比,小弟是老了许多,倒是王兄风采依旧,不减当年。”姜望也是百感交集,“你我二人同在安邑城内,竟是一别十余载未曾谋面,当年的情同手足,莫非都是虚情假意?”
“真有十多年了么?”王黄悚然而惊,屈指一算,不由摇头叹息,“还真是光阴如箭,转瞬竟是过了十几年,你我当年本是微末小事,何止于一别十余年不相往来?年少气盛要不得。”
“若说当年是年少气盛,后来年岁渐长,你我依然互不理睬对方,就不是气盛了,而是气大,谁也放不下颜面,哈哈。”姜望挽着王黄的手坐下,又亲自倒茶一杯,“王兄,当年小弟悔不改听你之言,还一时气盛之下,要和你割袍断义,错在于小弟,小弟在此正式向你赔礼道歉,还请王兄原谅小弟当年的无知和意气。”
周东眼眶微微温润,二人历经几十年的友谊重归于好,实在难得,他转身看向姜姝,姜姝也是喜极而泣,他抓住姜姝小手,轻声问道:“姜公和相国当年所因何事?”
姜姝摇头:“我也不知,好像是和相国的儿子王左有关。”
“此事说来话长,且容老夫慢慢道来……”姜望听到了周东和姜姝的对话,他坐在了王黄的旁边,轻抿了一口茶,微眯了眼睛,“话说当年老夫初来魏国,意气风发,和王兄一见如故,引为至交。当时老夫生意刚刚起步,而王兄也是初入朝堂,我二人常在一起吟诗作对,纵论天下,一时快意。”
王黄也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之中,接过了姜望的话:“老夫初入朝堂,心高气傲,总想做出一番了不起的大事。时魏王也是登基不久,意欲征伐赵国。众人皆劝魏王三思而后行,只有老夫力劝魏王出兵。姜兄私下也不赞同魏王征伐赵国,毕竟魏赵曾是一家,三家分晋之后,魏赵互为依仗,若是攻赵,会让天下人不齿。”
姜望点头说道:“老夫和王兄争论多次,互不相让,谁也没有说服谁。王兄刚刚弱冠之年的儿子王左和老夫也是无话不说,他也赞同老夫的看法,反对王兄说服魏王出兵。后来魏王还是出兵赵国,结果大败。王兄因此受到魏王责备,被罢官在家。老夫前去看望王兄,王兄意志消沉,一心想要出世不理世事,王左一时气愤之下,顶撞了王兄几句。”
王黄长叹一声:“老夫本来被魏王责备心情不好,又因朝中大臣嘲笑而心灰意冷,不想王左还指责老夫错估形势,当初就不该力劝魏王攻赵。老夫一时生气,痛骂王左一番。不料姜兄还替王左说话,怪罪老夫不该因王左是后生晚辈就听不进他的忠言。老夫气极,将魏军失利的原因全部归罪于姜兄!”
姜姝忍不住插嘴问道:“相国如何归罪父亲?父亲只是劝说王兄不要说动魏王攻打赵国,并无其他不妥之举。”
周东猜到了什么:“莫非是王兄想让姜公资助魏兵,姜公并未答应?”
“正是。”王黄连连点头,“还是周公子了得,一语中的。时姜兄的粮草生意已经初具规模,魏国和赵国之战,败不在于魏兵不如赵军,而是粮草不济。若姜兄紧急调配十万石粮草,魏军必能转败为胜。姜兄却以不介入诸侯国之战为由,拒不调配粮草。老夫盛怒之下,当着王左之面,将魏军兵败之过全部归咎于姜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