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的争执不知几时已然平息,再没有沉进和褚姗的身影,只有用人们偶尔布置走动的声响。
  又过了须臾,餐厅里恢复了以往的静谧,四周静悄悄的,好像根本没有过任何争吵一样。
  沉牧歌环抱着双膝,仰望着特意做成透明顶的天花板,深海里分不清白天黑夜,水晶宫里却有着分明的昼夜。
  人工夜幕依旧准时降临,餐厅又开始有了人声和走动的声响,时钟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不得不下楼用餐的时间点。
  沉牧歌从拐角站起身来,轻锤了锤坐得有些僵硬了的后腰,往楼下去。
  层高叁米的水晶宫的阶梯也长,她还没走完一半的路,就被牵着褚姗的沉进批道:“家宴虽然比不得外面的宴会,但你这一身是不是也有些过于随意了。”
  沉牧歌下意识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裙子。
  米黄色,她最近钟爱的颜色。长度刚到膝上一点的位置,修身之余还保留了端庄明媚的设计。
  就连鞋子也是米白的的小羊皮短靴,端的是一个简洁大方。
  沉牧歌不觉得自己这一身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但如果沉进一定要为今天下午的事情挑她的骨头,那也无可厚非。
  顺从地点点头:“好的父亲,我这就去换掉。”
  她的乖顺来得太突然,褚姗甚至都没能开口阻拦,碍于马上就要开饭,餐厅里人来人往她也不好说沉进些什么,只能在小女儿走后给丈夫瞥去一个不愉快的眼神。
  沉进也有些挂不住面子,下午才答应过褚姗要尽可能温和地和小女儿相处,但两人一碰面他又立刻将应承过的话抛诸脑后。
  他安抚地拍了拍妻子的手:“好了好了我知道的,这不也没吵起来吗?”
  沉牧歌再下楼时,餐厅里该到的人基本都到齐了,只剩主位还空着没人坐。
  褚茜朝她招手,示意她坐过来自己身边。沉牧歌将她一旁的椅子拉开,才坐下就收到褚茜的小道消失:“爷爷可能要晚点才来,方才已经打过内线电话说要我们别等了,哥哥今晚有应酬回不来,今天应该是姑父的主场了,一会你小心说话。”
  虽说沉进是褚家的女婿,对褚家的孩子都很好,但是褚茜对他总也亲近不起来,总觉得沉进的心就跟他表现出来的冷峻是一样的,只有褚姗能让那冰冷的石头做的心温暖起来。
  也不是没羡慕过这样的爱情,但对褚茜来说,爱是爱屋及乌,但显然沉进这份爱从来没分给过沉牧歌。一想到沉牧歌从小就不受沉进待见,褚茜就不想要这样的爱情了。
  沉牧歌了然,不着痕迹地点点头,手在桌底下轻轻勾了勾褚茜的手表示自己知道了。内心却有些泄气,今晚这顿饭怕是很难吃尽兴了。
  菜品已经上全了,主位留给褚励德,长条餐桌上,沉进和褚姗坐在一侧,正对的另一侧就是沉牧歌和褚茜。
  沉进拿起放在手边的热毛巾,擦了擦手,示意大家举筷:“先开动吧,外祖让我们不必等,他晚点就来了。”
  为迎合沉进从小在英国长大的牛排胃,厨房特意准备了五分熟的菲力,褚茜是肉食动物,什么样的肉她都能吃,但沉牧歌最最难以接受的就是血腥味浓重、汁水横流像是吃生肉一样的口感。
  银制刀叉被擦得纤尘不染,在餐厅的吊灯下闪着熠熠生辉的光。
  沉牧歌实在是提不起食欲。
  褚家奉行食不言寝不语,餐桌上只有刀叉碰撞的金属声,最终还是褚姗偶然的抬眼发现了她根本没有碰牛排一口。
  “怎么都不吃肉呢宝贝?是厨师做的不符合你胃口?要不妈妈去给你做点别的吃好不好?”
  沉牧歌摇摇头:“不用了妈妈,我只是下午点心吃得有点多了,这会还不饿。”
  刀叉与硬质铁板碰撞发出了一阵声响,是沉进停止了进食。
  沉牧歌将目光从跟褚姗的对视平移到他身上。
  从小在国外长大的沉进用餐礼仪极好,绅士地擦拭完并不存在污渍的嘴角,眼里全是对沉牧歌的行为的不赞同。
  “你从小在外祖家长大,我们也承认这里是你半个家,但是沉牧歌,我实在对你的社交礼仪感到绝望。”他顿了顿,感受到来自己身边褚姗的阻挠——她轻轻拉住了他的一截衣摆摇了摇,想要示意他别再说了。
  “别说这些呀,难得一家人一起吃饭。”褚姗试图找补。
  沉进没理会妻子,在他眼里,沉牧歌除了让他心爱的妻子从鬼门关前走一遭以外,就是个不懂感恩的人罢了——包括她今天下午在餐厅说的那些话。若不是看在她是从褚姗肚子里爬出来的,他根本不可能答应褚姗好好跟她说话。
  “十几年未见父亲,还是在你算是半个主人的家里,一点接人待物的礼仪都不懂得吗?餐桌上不进食,你是对我有意见呢还是对你母亲有意见?哦,忘了,你下午已经跟我说过了你并不希望当我的女儿。既如此,你就应该把我当成一个客人,在跟客人进餐前吃零嘴吃到食不下咽,你对我这个父亲,哪怕是只有名义上的父亲也行,你又有几分尊重?”
  一旁的褚茜已经惊呆了,连饭都顾不上吃了,只呆呆地看着沉进以一幅彬彬有礼的姿态实际是毫不客气地指责着只是因为不对胃口吃不下饭的沉牧歌。
  沉牧歌一开始听到沉进说她没有社交礼仪的时候还当他要说些什么呢,绕了半天,还是想说她不尊重他,长篇大论听下来,她非但没有被沉进的指责伤害到,反而有些想笑。
  她也是这样做的,她微微低下头,长发遮住了她的脸庞,在沉进看不到的角落笑得都有些发抖。
  沉进见她垂着头双肩发抖的模样,以为是自己的教诲说中了她的羞耻心,心里油然升起一股满足:“我知道这些年你寄养在你外祖家多少对我和你妈妈也是有点怨言的,你妈妈上次去海北看你,还说你不愿意被天命选中,你糊涂啊,你千不该万不该——”
  沉牧歌抬起头来,眼角都快笑出泪来了,她的眼睛是那么明亮,明亮中又透着一股无法描述的悲伤:“是啊,我最不该的就是出生在这个世界上,沉进,如果可以,我真希望这辈子我是个孤儿,也好过当你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