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黑一白,已在寻心阁对坐良久,连那个小和尚亦早已奉上清茶,掩门而去。
淡淡的茶香,弥漫于整个白色空间,残雪自进来后一直没有说话,仅定定的看着坐在桌子彼端的智空大师。
一切似有主宰,他与他,来来去去,始终仍要头,双方可有什么感觉?
“你,就是尹烨霖?”智空大师异常讶异,他没料到这个听说已惨死的尹烨霖真的冰冷得如同没有生命,俨然一个死人。
一个被佛、被天遗忘了许久许久的死人。
残雪并没回答,仅是缓缓取出三个器皿放在桌上,智空大师微微一瞥,不禁大吃一惊!
这三个乃是盛载骨灰的器皿,可是这点并非他吃惊的原因,而是分别刻在器皿上的三个名字,令他呆在当场!
这三个名字赫然是尹继念、尹继潜和尹昊!
智空大师就这样怔怔的看着三人的骨灰,隔了半晌,终于侧然道:“日月神教人强马壮,要杀夜冥并非倚仗匹夫之勇便能成事,他去的时候,曾前来向我告别,可惜无论我如何相劝,他都一意孤行,想不到……一别已成永诀,唉……”
一语至此,智空大师不其然仰天长叹一声,双目隐隐闪起一片光芒,看真一点,竟是泪光!
啊!连修行的高僧也潸然有泪呢!
残雪默默凝视智空,他似乎并没因这名高僧流泪而失笑,相反,冷峻的目光出奇地流露一丝罕有的欣赏之色。
泪因情而生。
他欣赏智空并未忘掉友情?还是他从小就没流过泪,他羡慕他的眼泪?
可惜智空大师只专注眼前的骨灰,到底还是错过残雪这个罕有的神情。
良久良久,他才把目光移往这个浑身漆黑的少年身上,道:“不过,最令我想不到的是,尹昊曾向我透露,他最看重的乃是非其所出的三子烨霖,此子已尽悟尹家剑法,遗憾他却随尹家的灭门大火一同灰飞烟灭,真想不到,烨霖竟然还在世上……”
智空语音稍顿,略一沉思,接着道:“但,我有一点仍不明白,孩子,你如何可在日月神教取出他们三父子的尸首,再行火化?”
残雪破例回答了他的问题,冷冷的道:“因为,我是日月神教的鬼使。”
他的语调极冷,俨如在透露着一个异常恐怖的计划。
智空极度震惊,道:“什么?你就是……夜冥的新收弟子残雪?”
这段日子,江湖中人都耳闻夜冥新收了一个不哭不笑的入室弟子名叫残雪!
智空大师亦不知道夜冥的弟子残雪正是尹家后人尹烨霖,如今他终于知道了,以其饱历世故,怎会不明残雪晋身为夜冥座前的动机?
这将会是一个危机四伏、充满血腥的复仇杀局!
而计划这险恶杀局的人,正是眼前这个年仅十三的残雪!
他是惟一的主谋者,也许,亦是最可怜的牺牲者。
想到这儿,智空大师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道:“想不到……你就是……残雪!孩子,你可知道……自己有多危险?”
残雪点头。
“那你可知道这样下去……你会死?”
不错,人海孤雏,深入敌阵,妄图以一已之力报仇,简直是一个不要命的布局!
然而“死”,可怕吗?对于残雪,生亦无欢,死更不知有何可惧?怎会怕死?
智空大师劝道:“孩子,听我说,别再回去冒险,就留在少林寺好好活下去吧!”
残雪摇头。
智空叹息道:“我明白你报仇心切,全为一点孝心,但你继父尹昊泉下有知,也不会想见你为他报仇而死,更不想见你每日如此痛苦度过。我相信他亦希望你能像一个寻常孩子般长大成人,然后娶妻生子,幸福过活,忘记过去一切的不幸、哀伤和痛苦,好好的为尹家开枝散叶……”
智空大师说得一点没错。
残雪亦深信尹昊若泉下有知,必定不希望他为其报仇。因为尹昊生前已克尽父职,尽量以一已之力来改变残雪,希望他能像寻常孩子般快乐地度过童年,故其死后亦绝不会愿意看见残雪因替他报仇而饱受煎熬,再次在黑暗的深渊中痛苦过活!
可是,纵使深知他的心意又如何?残雪如何可以忘记当日尹昊的头颅是被他自己亲手斩下,他还记得尹昊头上的血如泉滴下。
好多的血,好长的血路……
一幕一幕以血编成的旧事,早在他心坎烙下无法磨灭的血印,叫他泥足深陷,叫他无法自拔,叫他一生也无法忘得了!
智空见其茫然,猜测道:“你……忘不了?”
残雪一脸木然,并不否认。
智空目光闪烁,突然从一旁的经书架上取出一个白绢小盒,道:“若只因忘不了,也许此事我还能帮上一忙。”
他打开那白色小盒,只见当中竟有一颗指头般大小的药丸。
这颗药丸的色泽异常深沉,智空毫不考虑便把药丸放到残雪跟前那杯清茶中,药丸甫一触水,居然如雾般化开……
智空问:“孩子,你可曾听过‘孟婆茶’?”
孟婆茶?这是什么东西?
智空道:“相传孟婆茶只供黄泉路上的阴魂饮用,阴魂喝罢孟婆茶后便会把前尘全盘忘却,接着投生六道,再临世上,脱胎重生!明镜大师乃是少林寺的前任主持,精通佛、医二理,他一生穷思苦研,遍寻万种异草,终在晚年悟出一种与孟婆茶异曲同工的奇药,正是适才我放到你茶中的药丸。”
残雪不语。
智空道:“可惜,当年明镜大师所搜得万种异草仅够炼得两颗奇药,炼就不久,他亦溘然长逝,可以说炼药之法从此失传……”
他语音稍顿,忽然定睛注视残雪,问:“孩子,我猜你心中一定在问,既然炼成两颗,为何如今却只余一颗?”
是的,残雪也是不解,究竟为何仅得一颗?
智空平静地道:“因为,另外一颗,甫炼成即溶在茶中,于十多年前已被我喝掉了。”
此语一出,残雪亦不由当场一愣。
但听智空惘然低吟:“十六年前的一切,我已经不复记得,只记得我醒过来时,师父温言对我说:你实在有太多的伤心往事,这样也好,从今以后,你便可收拾心情,专心向佛……”
智空说着此话时亦隐隐透出无限唏嘘,不知是为了失去前半生的记忆,还是为了缅怀其师?
残雪心想自己果然猜得没错,智空大师原来真是有情人。只有有情人,才会有这许多伤心往事……
此时那颗药丸已溶于茶中,杯中一片混浊不明,恍如红尘。
智空举起这杯罕有的孟婆茶,看着杯中黯沉的茶水,不期然轻叹道:“人情世故,恩怨爱恨,是非曲直,莫不如这杯孟婆茶般混浊难辨!不过只要喝罢这杯孟婆茶,一切便可统统忘掉,孩子,回头是岸,你就喝下它吧!”
说着报孟婆茶送至残雪的面前。
残雪静静看着这杯孟婆茶,霎时间,所有前尘恩怨尽涌心头,有如波涛汹涌,此起彼伏。
他俨如一头厉鬼,醒誓复前仇,然而在这头厉鬼还未报掉大仇之前,竟有机会转世投生,真不知何去何从?
如今孟婆茶就送近眉睫,他饮,还是不饮?
若然不饮,便要再次肩负如山仇恨,一生一世都寝食难安!
若然饮了,便可忘却一切恩怨,甚至忘却一切痛苦,脱胎重生!
只是,如此一来,他能否厚颜面对尹昊的养育深恩,他能否厚颜面对尹昊杀子杀已的大义?
不饮了!到底意难平,死不甘心!
精卫填海,恨海难填!
这杯孟婆茶,他不饮了!他陡地举掌把杯推回,智空讶然道:“孩子,仅为一个死了的人,你以自己终生前途、幸福陪葬,这样做值得吗?”
残雪坚决地道:“我爹对我太好,报仇是我送给他们的最后心意。”
智空道:“好,总算不枉尹昊对你一番寄望,不过你既是故人子,我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你回去送死!孩子,别怪我强你所难!”
智空边说边运掌把茶推回,掌中更暗含一股柔劲,赫然是“因果转业诀”之“小转业”,“小转业”本用作把对手来劲卸去之用,刚一使出,残雪推杯之劲登时被卸于无形,闪电间杯子已被智空推近嘴前数寸,智空更飞快抓紧残雪的下颚,硬把他的嘴巴张开,接着持杯之手运劲一震,杯中茶水顿被震得如水箭般直向残雪的小嘴射去。
残雪怎会不明智空大师如此硬来的苦心?他其实亦是为他设想,只是残雪此志坚决,他绝对不能如此便浑忘过去,浑忘一切的仇恨!
就在孟婆茶快将入口刹那,残雪情急智生,陡然以手指为剑,猛地使出了自创的一式剑招“悲痛莫名!”
顷刻之间,无数指风纵横翻飞,交织成一密密麻麻的剑网,更把孟婆茶水悉数挡开,涓滴不留,尽泼向室内白壁之上!
白壁本无瑕,此刻却被茶水尽染,深浓的茶水自壁上涔涔落下,宛如一串一串的悲痛之泪……
智空变色道:“烨霖,若非你仍是孩子,我一定会设法把你留下,绝不会任你回去断送一生,甚至不惜用上武力……”
残雪未待他把话说完,先自截断他的话,毅然道:“好,我等你!”
说来说去,智空大师仍旧无法体谅他报仇的苦衷,他也不需任何体谅!
今日,他自觉已说得太多,这句斩钉截铁的话,当场把二人之间的纠缠斩断!
话已说尽,再留下去亦没意思!
残雪霍地站起,转身,缓缓推门而出。
智空大师并没阻挠,事实上,他自知也阻挠不了。
残雪离去不久,那个小和尚又再走进来,好奇问:“咦,智空大师,那个冷面的少年终于走了?”
“冷?”智空苦笑摇头。
“不!他一点也不冷……”
说着回望墙上仍在淌下的孟婆茶水,叹息道:“总有一天,总有一个人,一定会明白他那颗赤热苦心,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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