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絮游丝三月候,既已暮春,最宜清明酒。
  季月易雨,山城添烟楼。
  朝行百里,与子同游。
  细霖飘落于墨屋瓦,跃点上白纸伞。无声滑落边檐,坠在石砖铺成的径,揉作小珠弹起,沾湿了伞里人经的路。
  烟雨微微,俗世凡尘。
  人间景色正好,歌亭酒馆,花衢柳巷,三两行人步。
  师徒二人,撑伞踏游。
  浅色衣角偶然触地,分离时颜色加深,染了尘泥息,拈了烟火气。青衣仙人不甚在意。
  远处街边喧闹,集市嘈杂。商铺支起竹篷,半幛帘幕,低声吆喝,可见众多酒馆林立,帛布旌旗静悬。吸引了沈清秋,他生来不喜静,只不过是习惯了清静峰的幽,如今身处繁城,才让他想起了过去,唤醒了兴致。他拉起洛冰河,隐入人群。
  “芙蓉糕--- 龙须酥---” 画坊一旁有家点心铺,伙计正在叫卖以招揽顾客。趁着沈清秋还在挑拣竹骨扇子,洛冰河溜了过去。待沈清秋选完,方才发现他不见了,正欲出店去寻,身后突然冒出了洛冰河的笑脸。
  “师尊,你尝尝---” 眼前人捻着一块乳白色糕点递到沈清秋嘴边。
  沈清秋舒展面容,莞尔,就着洛冰河的手将之含入口中。
  是龙须酥啊。甜比蜜糖软于糕饼,酥松绵密,缕缕细丝四散而开,顷刻全化。甘甜融在舌尖,涌上心头。
  “师尊,这糖好甜。” 洛冰河抽回手指,舔了舔覆在上面的糖霜,视线始终对着沈清秋。此时街边传来婉转乐音,洛冰河眼眸一动,沈清秋嘴里的龙须酥还未化净,手便被他牵起,寻着声追去了。
  含着东西不便开口,只好转成了眼稍处两点动容痕。
  不及你甜。
  碧阑接轩窗,薄雾遮小楼。曲声切切,如述私语。丝丝袅袅地传来,不知与细雨相比,哪个更轻。
  斯是酒楼。
  此时已过晌午,食客不多。师徒二人一并踏入。
  厅里坐三五闲人,饮着清茶唠家常,堂中央立一高台,只一木凳,上坐着方才唱歌的琵琶女,一曲已毕,正用手绢轻柔地擦拭着琵琶弦。他们上了二楼雅座,说是雅座,不过就是每张桌都隔着实木屏风而已,格局布置倒也算得上雅致。沈清秋唤来小厮,点了一沏龙井。与洛冰河对坐着,赏窗外杏花微雨墨云天。
  一盏茶下肚,音律又起,青葱手指撩开粉袖,细撚轻拢,未成曲调先有情。只见她闭上眼,未唱先哼,清音满翠帷。而后才启唇吟唱,整个室内霎时静若无人,都屏息听着她吟道
  - 云烟烟,烟云拢竹舍
  - 夜朦朦,潇湘居仙人
  - 吟阵阵,缠绵遥霁月
  - 清秋藕肩香露,春也与君相妒
  - 弟子的师尊欸
  第一段唱完,歌女睁开了一双横波秋眼,吊着新勾的眉,摧藏千里媚态,含情脉脉。
  沈清秋脸色微窘。听出了这首曲的主角,也揣出了它的意,神色有些不自然,他端起茶杯望向窗外,佯装没有听见。这些小动作自然没逃过洛冰河的眼,含笑的目光追随着沈清秋一并看去,那挨着屋檐边的杏树,花色销魂。
  - 水涟涟,带怯羞泪眼
  - 声荡荡,岚舌吐樱芳
  - 情切切,悱恻卧暖床
  - 冰河赤身倾覆,好梦寻销魂处。
  - 弟子的师尊欸
  又一段弹尽,带着一股绵风,飘进沈清秋的耳,覆上一层粉红。沈清秋坐不住了,不想再听关乎自己的淫|词浪曲,起身想要拉着洛冰河离开,洛冰河却无动于衷。
  “师尊怎的,是不是累了?” 关切地拉过沈清秋带他坐在自己身旁,给他揉揉肩,神色如常,丝毫看不出尴尬。
  他应该没听到吧。沈清秋想。既然洛冰河没听见,他也不好意思再说,主要是担心竹舍床底的话本堆里会不知不觉再多上几本曲谱,小山堆似的都快顶上床板了。沈清秋还在诽腹,一阵热气喷传脖颈,顺着琵琶律流到耳畔,痒得他一哆嗦,侧过头贴上了洛冰河的鼻尖,
  “唱的真好。” 小白花诚挚称赞,似点评诗词雅集,若是旁人听了,定会觉得此曲只应天上有,压根猜不会往这方面想。
  好啊,小白花早就听到了,还表现的这么磊落。两段音律大致相同,洛冰河听过一遍便记住了,跟着歌女轻哼,词从他的嘴里加升了温度,吹热了身前人。沈清秋面皮薄,闻言更挂不住,眼向着桌瞥,脉搏随着洛冰河的撩拨加速跳动,飘渺龙井汽萦绕着细长眼睫,停滞层霜,停云袅袅,非花非雾。
  沈清秋不理身边人的讨好,撑手自看时雨蒙蒙的一片片屋棱,洛冰河下巴倚着窄肩,粘在他身侧叫唤着,拨弄几缕乌丝絮絮叨叨。沈清秋眉头还锁,撇着的嘴角却绷不住调了弧度微扬。
  琵琶脱离瘦手,骤然乐音停止,酒楼沉寂。座下人皆停杯抬头,歌女才搭弦转轴,缓曲钏声迟,唱腔哽咽,如诉如怨。
  - 眉蹙蹙,蹙眉恨满腔
  - 血凌凌,仇怨撒胸膛
  - 冷凄凄,青峰无碧裳
  - 佳人三年别离,怎又相隔阴阳
  - 冰河的清秋欸
  惨惨戚戚,幽愁暗生,浑着阴雨气氛更甚,堪比窦娥。此等作曲在民间风靡一时的确不是空穴来风。沈清秋还想见识一番,只不过当下真该回去了,再听下去就真要与众人一同怜惜感概了。
  “冰河,回去吧。” 沈清秋欲松开环在自己腰间的手,反被勒地更紧了,险些挤疼了他的骨,他嘶地出声,正举起手往肩上敲徒弟的头,却看到了一双哭得稀里哗啦的眼。
  “师尊…那几年,弟子过的很辛苦……” 洛冰河泪眼婆娑,挺俏的下巴几乎要扎进沈清秋的锁骨,
  “那时候弟子以为…以为再也见不到师尊了。”
  冰凉一滴,击在沈清秋的手背,揪痛了他的心,执扇下落怎还舍得,只在额角上触触,右手抚摸腰间的臂,端色低语,
  “冰河,我不会再离开你。”
  是了,三年又五载,伤心愁肠启是短短几句能说尽的,年幼时的饥寒,母亲的亡故,赴山的不易,同行的欺凌,师尊的刁难,一切都刚转好,还没来得及品一品它的甜,一切如同身前往事一般随深渊炼狱毁作齑粉,劫难过后又亲眼目睹师尊身死,与尸体同榻而眠数年。可他…明明可以放手,却苦等了五年。
  若我不回来,你......
  沈清秋低转头,回身吻住闷闷的洛冰河,唇齿相依,茶香四溢,冲淡了瑟瑟幽寒。他用手拭去洛冰河的泪花,脉脉地亲吻委屈的脸。颀长的指腹抚上眼睑,常年握剑而磨出的薄茧捻起下巴,方才的羞怒早已幻化为怜爱,柔声安慰可怜的弟子,含情目映照出疼惜,似要用自己整个人,来补偿洛冰河年少时的残缺,不付似水流年。洛冰河心领神会,热切的咬噬着水泽光敛的唇,紧闭屏风,桌椅晃荡,凭阑坐卧温柔乡。天色忽沉,忙扣衣襟整着装。
  用我帛下清癯骨,唤回八尺痴情郎。
  暮雨已停,外出的人已经陆续回家,携妻眷子逛接踵花廊,酒肆渐客满,木屏掩不住倾泻的浓醇春光。洛冰河抱起鬓发微乱的沈清秋,从雕镂木窗一跃纵下小楼。避过人群,沿着空巷离去。
  画舫点灯笙笙鼓,为君沉醉又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