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
此时已经是深夜,谢凌风走上听雨楼的最上面一层,心想林偃月应该已经睡着了,却还是站在门口犹豫着。
谢凌风已经好几日都不曾踏入听雨楼了,听红玉莞说林偃月的身体始终没有好转,这才忍不住半夜悄悄过来看看。
谢凌风犹豫了很久才终于推开门,屋内一片漆黑,就着窗口的月光,可以看到床上的被褥叠放得整齐,根本没有林偃月的身影。
谢凌风心中慌乱一片,夺门而出,站在楼梯间对着楼下几乎是吼着道:“来人。”
很快柳双双便从楼下走了上来。
柳双双的身影刚出现在楼梯的拐角处,谢凌风已经急切地开口问道:“偃月呢?”
柳双双听出谢凌风话音里的焦急忐忑,却没有立刻作答,而是在楼梯中间站定了,慢条斯理地答道:“夫人这几日睡不着,晚上会坐在墙角看月亮,阁主没看到吗?”
谢凌风未等柳双双的话音落下,就已经重新转身向门内走去了。
柳双双站在楼梯上,看着那个消失的背影,唇角勾出一个无声的冷笑。
浮世轩的榜单虽然不敢将谢凌风列入其中,但在世人的眼中,谢凌风却是江湖第一痴情人。南疆女子的梦里,萧白雪或许只是高不可攀的传奇,但其他人却是活在尘世里的,乔贯华是最完美的情郎,谢凌风则是最完美的夫君。
这一年,柳双双将林偃月和谢凌风之间的爱恨纠葛都看在眼里。谢凌风也确实是用情至深之人,但那爱却是掠夺式的,只想占有,从不体谅。于是,愤怒时伤害,后悔时道歉,然后再一次伤害,反反复复地循环。
谢凌风走进门去,目光在房间内扫了一圈,果然看到靠近窗户的墙角里有一个人影。今日月光甚好,又加上窗户大开着,便可以看到林偃月正双手抱膝,侧身靠墙坐着,头微微抬起来,看着窗外的月色出神。
自从那夜之后,林偃月只要没有陷入昏迷,便怎么都睡不着,因为只要闭上眼,十年前在这里发生的一切,就会和几日前的那个夜晚重叠在一起,瞬间天旋地转,让她顿时喘不过气来。
谢凌风站在门口,却不敢向前走一步。只要一想到林偃月恨着自己,谢凌风就会觉得整个胸腔都疼得厉害。
就在谢凌风站在门口一动不动的时候,林偃月却突然开了口,声音虚弱,带着无限的疲累:“明日,我便搬回万叶台吧。”
谢凌风没想到林偃月会说话,从前若是听到这句话,他定然会觉得高兴,此刻却只觉得喉头哽塞,半晌才道:“好。我明日来接你。”
林偃月听到脚步声渐渐消失在楼梯间,这才重新将头靠着墙壁,然后慢慢闭上了眼睛。
过了一会,林偃月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听出来是柳双双,便没有动。
柳双双跪在林偃月身边,看着林偃月背后的伤口似乎又在渗血,不由得轻轻叹气,声音格外轻柔:“我让人熬了药,喝下去,就可以睡着了。”
林偃月没有说话,就着柳双双的手将药喝下去,然后重新将头靠在了墙壁上。
柳双双道:“昨天白天,乔贯华和夏云舒就已经离开了千音阁,各自回了老家。你要快点好起来,我们还要一起实行后面的计划呢,你可不能倒下。”
林偃月却只是微微牵动了一下嘴角:“好。”
柳双双神色复杂,低声问道:“我听红玉莞说,那日是你自绝了生息。你是不是本就一心求死,打算逼着谢凌风杀了你?”
林偃月的唇边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声音也有些气若游丝:“我们回来这么久,凌风只字未提永生莲的事情,被他带回来的‘红莲’不知道放在了什么地方。我想,他应该是连我都生了防备之心。我若是离死再近一点,凌风他肯定会沉不住气,说不定哪天就会将‘红莲’拿出来,让红姨研究研究呢。到时候,你肯定可以想办法偷走的吧。”
柳双双本以为林偃月只是心灰意冷,一心求死,却没想到林偃月竟是早已有了打算,不由得低低一叹,道:“可你的计划还是失败了,白让自己受一番苦。”
林偃月摇头,道:“我早就想好了,即使不成功,我身体急剧恶化,凌风肯定会愈加焦急,说不定会在还未准备充分的时候就急着攻打长桑谷,对你们来说胜算也就更大一些。明日等我们搬到万叶台,虽然说话做事都要更加谨慎,却离凌风的书房近了,正好有机会拿到各地分舵的布防图。”
柳双双听着林偃月的话,只觉得心中愈加难过起来,低声道:“我扶你起来,在榻上躺一会儿,好吗?今晚我陪着你吧。”
林偃月轻轻点头,只是方才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已经喘作一团,忍不住低低地咳嗽起来,咳了半晌,猛地吐出一口血。
柳双双刚想扶住林偃月,便感觉身上一沉,林偃月已经靠着自己晕了过去。
…
第二日,谢凌风一早便去了听雨楼。
林偃月依旧坐在昨日的那个角落里,斜靠着墙壁看着窗外。
谢凌风看了林偃月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叫了一声:“偃月。”
林偃月慢慢转过脸来,像是从梦中刚醒来一般,脸上是少见的迷茫神色。过了片刻,林偃月的脸色一点点转为惯常的平静,轻声道:“你来了。”那声音也和平常不同,飘忽、柔软、朦胧,是谢凌风从来不曾听到过的语调。
谢凌风怔怔地站在那里,然后看着林偃月慢慢地站起来,身体晃了一下,但她自己扶着窗台站稳了,向他这边走过来,一步步走得极慢,其间有好多次,谢凌风都想自己是不是应该去扶她,但还是忍住了。
最后,林偃月终于停在谢凌风的面前。她低着头,并不去看他,声音还和刚才一样,却又透出些许凄凉:“我可能……没法自己走过去了。”
林偃月在北方受的伤本就没有好,再加上前几日的伤,以及连日的不眠不休,身体早已到了极限,此刻才走了几步,已经觉得天旋地转起来。
谢凌风听到这句话,本来就已经被愧疚折磨得伤痕累累的心,仿佛被瞬间撒了一把盐,下一刻已经忍不住伸出手,想将林偃月揽进怀里。
但是,谢凌风的手刚触及林偃月的身体,林偃月已经低低地痛呼了一声:“疼。”
谢凌风惊得缩了手,刹那间已经面色发白。林偃月的左手一直笼在下垂的宽大衣袖里,此时他才发现她的手上缠了厚厚的纱布。谢凌风这才想起来,那天晚上他似乎一直紧紧捏着她的手腕。
谢凌风立在林偃月面前,愧疚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过了片刻,才听见林偃月道:“我们走吧。”
谢凌风抱着林偃月下了听雨楼,然后让人用软轿将林偃月抬到了她从前住的飞羽馆。
…
从林偃月住回飞羽馆开始,因为住得近了,谢凌风便一日去看林偃月好几次。
多半的时候,林偃月都安静地坐在窗下的小榻上,看书、发呆、假寐,神色安静,像一只慵懒的猫。似乎从那天晚上开始,林偃月就像突然变了一个人一样,不是九年前的她,也不是这九年间的她。
谢凌风本来觉得,林偃月肯定恨死了他,从前与他说话都已经是冷言冷语,如今一看到他目光里便要结出冰凌吧。可是,林偃月却像是突然收起了刺,变得温柔平和,如春水,如月光。但是谢凌风知道,那并非真正的温柔,而是深刻的绝望,似乎连呼吸都是多余的事情。
见林偃月这样,谢凌风心中的愧疚便一日叠一层,每一次见林偃月,都会觉得心痛到不能呼吸,却只能努力的对她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