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的天气出奇的冷,早起窗棂外头还吊着一排冰溜子,狭小的隔间里,小桃窸窸窣窣得穿好青色棉袍,她用袖子胡乱抹了抹水汽,把脸贴在了玻璃上,窗外是蒙蒙亮的天空,伴着渐行渐远的鸽哨声,枝丫枯萎的老树还有披着霜冻的秃草地。
  天边红彤彤,看来今儿夜里一场大雪在所难免。
  她的每一天就像点了引线的炮仗,急匆匆得卡着时间,有做不完的事儿,姐儿一叫,她得应,迟了半刻就要讨打。凉水捞了把脸,空着肚子,小桃动身去里间伺候。
  穿过窑子里特有的五颜六色菱格窗,两边墙上挂着各房姑娘们的花牌,诸如什么“盈盈纤腰苏小红”“如梦如幻于彤彤”“风情万种方四儿”等等,总是卖点加名字这样的格式,让人一目了然。时间太早,各房里的客都还没走,有的馋,急着再办一回事,走廊里女人咿咿呀呀的叫声络绎不绝。
  推开姐儿的房门,一股扑面而来的腥膻之气,面对这种场景小桃早就司空见惯,她知道那是男女欢爱过后的气味。地上散落着男人女人的零碎,收拾完桌上的残羹冷炙,她又去捡衣服。
  屋里炉火烧得极旺,不似她住的隔间那般阴冷潮湿。听到有人进来,帐内略有动静,一只男人的大手撩开一角粗嘎地对着小桃喊:“倒杯水来。”显然一夜的欢愉让他疲惫不堪,口干舌燥。
  递上热水时她把头埋得极低,尽量不让男人看见她的脸。喝完水,客人躺回帐子继续抱着女人睡觉。
  正常程序接下来小桃要准备好热水,伺候姐儿和客人起床,服侍他们匀面,吃茶,进早饭。一般快到晌午,客人才会穿戴整齐的离开,临走前还会和姐儿腻歪一阵,无非是说些风月场上的违心话,什么替你赎身之类的,男人随便说说,姐儿也随便听听,没人当真。客人前脚刚走,姐儿就唤丫头子来铺被子补觉。这一天天的,小桃根本没得歇。
  昨夜来得客人玩得尽兴,把被褥脏污不堪,趁着姐儿补觉的空挡,小桃抱着一盆床单来到井边洗。井水是地下水,温度比地面水要高,可是打进盆子洗着洗着,再暖得水也会凉,就跟人心一样,疏远了自然也会淡。
  这水可真冷啊,小桃蹲在那里努力得搓着织物上的痕迹。?她的手像个孩子的手,小而肉,绷直了,手背上还有一个个肉窝窝。小手冻得通红,揩了揩冰冷的鼻子,她继续卖力搓衣服。
  老鸨正满世界的找小桃。
  “哎呀,可把我找死了,逼丫头?蹲在这里搓衣服呢。过来过来,小桃过来。”
  小桃一脸疑惑,她不过是红牌姑娘的粗实丫头,平日里老鸨甚少在意到她这种人。她猛然被老鸨拽了起来,由蹲到站,险些站不稳还有点头晕耳鸣。
  “小桃姑娘,你的福气到啦。刚刚有个客人,指明要见你。该你露脸,藏都藏不住。快随我去梳妆打扮好接客。”
  她没听错吧。
  “妈妈您说什么?”
  “我说,小桃姑娘快去接客吧,赶紧收拾下,把这破袍子换喽。”
  “妈妈,我,我只是丫鬟,我不做那个的,真的不做,这个之前咱们就说好的。您不能逼我。”
  “我的傻小桃,你当真一辈子端茶倒水洗马桶?你看看你伺候的那个姐儿,锦衣玉食,出门有车,进门有男人疼,吃香喝辣有什么不好?你听我一句,妈妈当鸨儿这么些年,看得太多,在咱们这儿待过得,?再出去,你说你不卖逼,谁他妈的信啊?出了这个门,脸一抹还想当贞洁烈女不成?今儿这位爷,可舍得下血本,钱我收了,人你得给我陪,别给脸不要脸,逼着老娘动粗。”
  打着骂着被人架走了。
  许茂做完这个任务可以歇上好长一段时间,这些天的间隙中他总能想着那日?在戏园子里抓住他不放的小丫头,凶巴巴的小丫头,硬气得很。这种感觉真奇妙,忽然就是很想她,特别想,许茂一向很克制,不近女色,可这次也不知道是怎么了,跟下了降头似的,对那丫头特别上心。
  今日得了空他便去寻那个堂子,想再见一回那个女孩。
  翠红楼档口好,生意兴隆,出了名的温柔乡。这里的姐儿条顺,盘子靓,更会暖人心。装饰得花花绿绿,一进门就是一股子脂粉香。一路上每个姑娘见到客人都会福身行礼,更别说暗里的给个飞眼儿,丢个手绢戒子什么的。
  “呦,这不是许爷嘛,久仰大名。今天怎么想得开,上我们这儿来玩。”
  老鸨看谁都眼熟,她跟钱最熟。
  “我找小桃,上回戏园子里我打听名字的那个。”
  “小桃?哪个小桃,我们这里……咍,你说她呀?。她是粗实丫鬟,不卖。”
  许茂根本懒得费口舌,直接码大洋,一条条得排外桌上。
  “您看您,这可为难我了。虽说咱们这儿是窑子但是窑子也有窑子的规矩。小桃在我们这儿签得契就是当佣人,确实不是来卖身的。您不能让我逼良为娼呐。”
  鸨儿一脸为难的样子,俩眼睛可直勾勾盯着桌上的银钱。
  “劳烦妈妈了。”
  “许爷,您要是喜欢雏儿,这个好办,我们这有未破身的姑娘…我…”
  “我只想见见小桃。再加一根小黄鱼,今天带的可就这么多了。妈妈你知道的,我许某人想办的事多得是手段,其实不需要这样砸钱。一来我不抠,二来我想守您这儿的规矩?,也算是我的诚意。”
  老鸨深知眼前这位劲瘦高大的男人是什么秉性,对于他的心狠手辣早有耳闻,生怕被一枪崩了,不敢多言语,鸨儿亲自去后院找小桃。
  一大桶热水,水汽袅袅撒着花瓣,小桃被摁进水里,好好搓洗一番。帮忙洗澡的仆妇力气极大,搓得她肌肤发红。
  “婶儿……婶儿,痛,痛,轻点。”
  “这就叫疼?一会有你受得。小桃,你我同为佣人,平日里你也敬我,婶儿我劝你一句,一会听话,懂吗?别太拧,要不然更痛。”
  “我……我……呀,水进耳朵里了……”
  “这水里有汤药,活血驱寒的,多泡泡对你好,姑娘们接客之前都会用这个洗。”
  小桃虽然过得苦,可是她那副身子发育得顶好,匀称,健康,丰腴,鹅蛋脸儿,白牙小梨涡。婶子看在眼里,知道这回客人看上她什么,没有明说。
  小桃从未拥有过自己的房间,更是没穿过绣花的丝绸衣服。她平时里只住在姐儿房外的小隔间里,穿也只是普通的棉布衣服。妓院里的装饰都很艳俗,花儿粉儿的,镜子里她看到自己修饰过得脸,觉得有些不真实。
  天黑了,屋里点着灯,拆散了油松大辫子,头发蘸着刨花水请梳头师傅梳了几捅,又箅了一遍,低盘发还结了个燕尾,鬓边两支鎏金卍字簪。脸上敷了香粉,擦上胭脂,她眉毛生得极顺,不需要再描。身上是出炉银的袄儿,翻白狐狸毛领,同色的挑线撒花裙。她从来没有穿过这么好看华丽的衣服,小手颤抖得摸着上头的绣花,正在这时,门被人打开了。小桃很慌张,喉头略紧,甚至忘了吞口水。
  “…你…”
  借着光,她惊讶得看着门内走进来的男人。
  “…戏园子里的那个…怎么是你?!”
  许茂也不言语,脱下外套,随手一扬,抛在椅子上。他上来直接一把将她抱进怀里,胸贴胸,鼻子顶鼻子,挨得那么近,大手稳稳落在她的腰间。
  “上回打翻了你的茶,今儿,我来找你领罚了。”
  许茂满脸笑意,声音温柔,他的眼底泛着光,捕捉眼前的一切,不想错过有关她的任何一个镜头。他就要看她发慌服软。
  “喂,你放开我,你手往哪儿放?”
  小桃噘着嘴,偏过头,像条离了水的鱼儿似的挣扎。
  “啊,痛,你硌着我了……”
  一贯冷着脸的许茂竟然笑了,他那话儿还没硬呢,怎么就硌着她了。
  哦,是枪。
  不管去哪里,许茂都随身配枪,毕竟得罪太多人,仇家太多,他得防身。
  松开她,男人不怀好意得捏着小桃通红的小脸:
  “凶得很,都说了我是来领罚还是这么呛?不喜欢?”
  “没有不喜欢……”
  “那就是喜欢。”
  “没有喜欢……哎呀你都把我绕晕了……你别再靠得那么近,我,我我怕……”
  孩子般的小肉手在衣服上蹭蹭,小桃擦着手心里的汗,这个细节也被许茂收在眼底,而后执念很多年。
  “先吃饭。”
  花厅里摆下一桌子客肴,都是些鸡鸭鱼肉和时蔬,许茂吃惯了山珍海味,对这顿饭也没什么兴趣,可是小桃哪里吃过这么丰盛的宴席,狼吞虎咽的样子逗乐了他。
  “慢点吃,我给你盛碗汤。”
  “这么好吃?腮帮子这么鼓,小松鼠似的。”
  “好吃……”
  他夹了一筷子放进嘴里。
  “吃着一般,我喜欢淮扬菜,这些口味太重,掩了菜的鲜味。丰裕祥的阳春面倒是不俗,我每次回来都会去吃上一回。”
  “……我都没有吃过。”
  “带你去。”
  吃过饭,小桃被许茂抱上了床。
  独自睡在宽大的雕花木床上,她小声问着榻上的男人:
  “你真的要睡在那个榻上吗?”
  “怎么,你想跟我换?”
  “不是,我是说……”
  男人脱掉衬衣,光着膀子直接扑到了她的床上,把小桃囫囵个儿压在身下。精壮的肌肉研磨着她细嫩的骨肉。不知道怎么搞得,这幅他脑海里想了许久的动作真正对她做了的时候,真真是畅快。
  看她那么呛,他总是想吓唬她:
  “你不就是希望我这样?嗯?你见到的男人都是这样对女人的,对吗?”
  小桃吓得闭着眼,一味哆嗦。
  “看吧,你怕,我何苦按着牛儿强喝水,多没意思。”
  ”那鸨儿都跟我说了,你不是做这个的,签得是佣人的契。我花些银钱无非是想见见你,并不是想嫖你,毕竟你还是翠红楼的人,钱不到位,他们也不会让我见你。至于男女之事,得你心甘情愿。”
  “你叫什么名字……”
  “许茂。”
  “许,茂。我记住了。”
  “你叫小桃我知道。”
  “许先生,今天,今天就跟做梦一样。吃饱了饭,还穿了漂亮衣裳。谢谢你。”
  “小傻瓜。这就知足了?看来你还不能体会到我的好?”
  “你的好?那是什么。”
  “……跟你这个小丫头说了也不懂。睡不着,睡不着就起来赏雪吧。外头雪下得很大,想不想出去走走?”
  小桃只记得他的斗篷很暖,暖且燥热,有股春日里青草的气味。他一路抱着她从楼上房里到院外。到了地方才将她放下。
  一高兴,她跑出去好远,踏上素素的积雪,蓦然回首,看着暗色中的颀长身影,小桃心里凭添了份依恋。她深一脚浅一脚的调头,奔回到男人身边时,气喘吁吁,她说:
  “……许先生……您能常来看我吗?我,我喜欢看见您。”
  而许茂也头一回有了白头偕老的冲动。
  于是后面一切的故事都由这一夜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