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御宅屋 > 都市言情 > 愿卿日月入怀[三国] > 一百三十三 祭酒
  “主公。”
  哀告声中郭嘉忽然睁开眼,黑亮的眼睛里有些黯淡,映出曹操惊喜的神情。
  “你醒了。”
  “主公勿忧,奉孝无事。”郭嘉还在宽慰他。
  往日曹操最喜欢听见他那句“主公勿忧”,常常如春风拂过,足以舒展自己陷入犹豫的眉目。
  可今时此刻,他唯余担忧。
  “奉孝……”他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郭嘉打断他:“主公都已经信了嘉半辈子,难道现在就不信了么?”
  曹操苦笑:“孤信又何妨。”
  “主公,听嘉说,”郭嘉安静地呼吸了几口气,“主公才平乌桓,今北方虽已大定,然袁尚袁熙仍在辽东妄图卷土重来,各方势力还在暗处有所企图。主公不宜留在辽西此地,应尽快回到邺城与许都安恤百姓,杜绝一切死灰复燃的可能,这才是必须要解决的当务之急啊。”
  “那你呢?”曹操听他言罢,不禁急问。
  郭嘉笑道:“嘉就在此处养病,有这么多军医为嘉诊治,您大可放心。等身体稍微痊愈就回许都与主公会合,毕竟主公征南,岂能少得了嘉呢?”
  曹操虽然点头,眼中仍是不放心地看着他,随即朝俯伏于地的众军医环视一周,“孤再给你们一些时日,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都必须要治好孤的军师,有功者赏千户侯重爵。”
  “主公,”众人一片拜谢声中,郭嘉望向曹操,唇角犹自泛出微笑,“能否冒昧借卞夫人一用?嘉有些话想和她说。”
  曹操应允,看了他一眼后方转身离去。
  阿笙在他床榻边缘坐下,眼尾早已被泪水泛出的微红色浸染,哽得喉咙一时说不出话来。
  深吸几口气,她才让自己略略平静一些,直视郭嘉乌黑的眸子:“祭酒能瞒他一时……又能瞒他多久。”
  他看上去仍旧淡然,神色波澜不惊,然而眼底却掠过一闪而过的落寞:“得过且过,希望卞夫人能理解嘉的苦衷。”
  “嘉这一辈子自问无愧天地,唯独对不起两个人。”许是脱了力的缘故,他的声音听起来极其微弱,需要凑近了才能听清楚。
  阿笙没说话,只静静地听着他说。
  “想卞夫人应该猜到了,那二人一位是明公,一位便是我的妻子。是嘉寿数浅薄,无法继续随明公平定天下,不能善始善终,我之过也。”
  阿笙打断他:“万不可因这个而自责,天命如此,与你又何干,何况你的妻子也只望你能好好活着,你更不要妄自菲薄。”
  他很颓然地笑了一下,扯起脸颊上苍白的酒靥,随后继续道:“我现在回想过去种种,忆起霜儿只余愧疚,她拿真心待我,我却直到她去世都没能给她一个圆满。嘉有个不情之请,如若卞夫人为难就罢了,但嘉思来想去,还是想冒昧作此一求。”
  “祭酒但说无妨,卞笙能做到的绝不会推脱。”她吸了一下鼻子,他此前从未有过任何请求,今日既然说了,必定是他极为珍重的事情。
  郭嘉沉默两秒,看着她的眼底逐渐发出希冀而期待的光芒:“嘉身后别无其他,只有一个年纪尚小的奕儿,霜霜生前希望我能抚养他长大成人,可如今,就连这个我也做不到了。现在嘉只能求卞夫人教导奕儿,看管他不至于让他误入歧途,若如此,嘉也能得些心安。”
  “你放心。”阿笙注视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承诺,“我会将奕儿视如己出,让他如你们所愿那样成长。”
  **
  “好箭法!”
  三箭皆中红心,不远处观望的曹真忍不住拊掌喝彩。
  曹丕自得地笑起来,朝他挑了挑眉。
  “子桓,来。”
  曹真一脸神秘地冲正擦拭弓箭的曹丕招了招手,后者见状连忙放了弓,疑惑地随他走进屋内。
  一股清香的食物气味顿时扑鼻而来,曹丕一眼望过去,桌上全是西域的玛瑙葡萄牛奶酥之类的美味,琳琅满目摆了一桌子。
  “子丹今日好兴致。”他欣赏了一圈,心底的馋虫顿时随之勾了上来。
  “因为今日,”曹真神秘兮兮地凑过来,“我要宴请一位兄弟。”
  曹丕不禁讶异:“谁啊?”
  “就是子桓你啊。”
  曹真噗嗤大笑,端起一碗奶酥装模作样地恭敬呈给他:“子桓公子,请。”
  他接过碗盏,斜了一脸得意的曹真一眼:“你又想拜托我干什么坏事了?可别太出格啊,我父亲回来了。”
  “不愧是好兄弟啊,一点就通。”曹真摸了摸下巴,“自然不可能是坏事,还是件大大的好事。算了算了,索性也不瞒你了,兄弟我看上了一位漂亮姑娘,最近是思之如狂夜不能寐啊,这辈子娶不到她还有什么……”
  “行了行了,”曹丕打断他,憋着笑,“想让我帮你去追求人家姑娘?”
  曹真一拍大腿,不好意思地哈哈回笑:“正是这个意思,说来也怪,战场上刀剑无眼的兄弟我都不怕,偏偏见了个姑娘我就不敢去搭话了。想着你是司空二公子,总比我有威信得多,所以请你去为我探探人家姑娘的口风,看她究竟对兄弟我有没有那个意思。”
  “行行行,小事一桩,包在本公子身上。”曹丕咽下一颗绿葡萄,边咀嚼边满口答应,“不知是哪家的姑娘?”
  曹真挠挠脑袋:“就是这个有点难办,因此我才要麻烦子桓你,毕竟只有你才有那个权力进去,我可连门都不敢上。”
  他这么吞吞吐吐倒勾起了曹丕的兴趣,当下好奇侧身:“到底谁啊,总不至于是什么汉家公主贵女吧?说呀,你不说我怎么过去帮你办事。”
  被他急着一催,曹真也不好再支吾下去,只能犹豫地眨眨眼:“呃……是袁氏的姑娘。”
  “袁氏?”曹丕大笑,“我当是谁,原来是袁府的姑娘啊。要是皇帝的女儿我倒真不敢上门,但这袁府连家主都跑到辽东去了,我还怕什么。”
  “那咱得尽快去,总不能让子丹夜夜睡不好觉,瞧这黑眼圈……啧啧。”
  他拍拍曹真双肩,故意张大嘴巴夸张惊呼,还不忘再往口中塞一串串葡萄,不一会儿一大水晶盘竟见了底。
  曹真惊得嘴都合不拢了,直呼:“你一下子把我的家当都吃光了?这可是我花了三个月积蓄买的,这还没片刻功夫呢,你就全进了肚?”
  “啊?”曹丕用帕子抹了抹还淌着甜汁的嘴角,无辜眨眼,“这能怪我?不是你要请我吃的吗?”
  “唉,那姑娘也喜欢吃啊,忘了让你省点给她送去了,真是步步错,全盘皆错!”
  “知道了知道了,等你娶到她做娘子,你不就能天天手把手喂她吃了嘛。”
  “子桓!”曹真羞愤大吼,曹丕却立刻上了马就往外疾驰而去,还不忘朝他回头挑挑眉。
  两人正策马你追我赶,突然,前方一个行人发出一声惊呼。
  曹真连忙拉起缰绳停住马,跳下来去看发生了什么,发现是一位路过的粉衣姑娘不慎被他飞奔的马撞倒了,正吃痛地摔在地上,犹自喘着气惊魂未定。
  本以为这姑娘要撒泼闹上一闹,她却没再叫疼,只一声不吭地揉了揉自己的胳膊和摔伤的膝盖部位,摇晃着试图站起身。
  曹丕见状迅速下马,伸出自己的手攥住那女子的腕,轻轻扶住她的腰,让她得以借力站了起来。
  “姑娘没事吧?”待她站定,不等肇事者曹真发话,本来事不关己的曹丕便关切问道。
  那女子却像呆住了一样,也不答话,只愣愣地站在原地盯着曹丕的脸看,似乎在望着他发怔。
  曹真打量了她几眼,见她长得还算漂亮,纤细的腰畔佩着一把精致秀巧的短剑,瞧上去还是个习过武的女儿家。
  他不禁看戏似地站在边上袖手旁观,甚至饶有兴致地眯起眼睛,暗自向曹丕做了个意会的表情。
  曹丕也不理他,只向那姑娘弯唇微笑,俊秀的眉眼里骤然像盛了三月的桃花,面前的姑娘明显失神了一瞬。
  他和善地开口询问:“不知姑娘伤在何处?要不我送你回家?”
  “我没事。”良久姑娘终于回过神,连连摇头,“我从小就摔过多少回跤了,习惯了习惯了,多谢公子关心。”
  眼见着她抱拳告辞后回身要走,曹丕忽然叫住她:“姑娘你的玉佩掉了。”
  她忙过来捡拾,却被他抢先一步捡在手中,而后走上前递给她:“此等贵重之物别再丢失了,以后记得当心点。”
  她接过玉佩胡乱塞回怀中,面上早已飞起一团绯色红云,连回答的声音也羞得听不分明了。
  曹丕却早一眼就看见了那枚玉佩上刻的小字,“照”。
  “阿照?好名字。”他忍不住念出声来,笑意微微地看她的反应,细长的双眸弯成了月牙。
  “这是我的闺名,公子不妨投桃报李,告诉我你的名字。”那姑娘被发现名字后居然不再羞赧,直接大大方方地直视他的面孔,这倒让他有些出乎意料。
  “我叫子桓。”他朝她躬身作礼。
  **
  邺城府邸。
  “禀司空,铜雀台已督造完毕,请司空验查。”
  闻得掾吏来报,曹操颔首:“好。”
  言罢他看向旁边闲坐的阿笙:“夫人,我的承诺兑现了。”
  她收起竹简握在手上,叹气:“还真是心血来潮,这事儿也就你干得出来。”
  他无奈一笑,狭长的眼眸里晃过烛火摇曳的影子,蓦地像日光落入星夜,“我做任何事都经过了深思熟虑,不仅是这件,还有一个决定我想必须要告诉你。”
  “什么事?”
  “我欲把蓁蓁嫁给荀恽。”
  此言来得无端,阿笙不由睁大双眼惊问:“真的?”
  “你不高兴么?”
  “高兴,自然高兴。”她连忙应道,垂下脖颈似乎在沉思些什么,顿时整个人陷入安静。
  “文若的为人你再清楚不过,他的儿子也与他性格相近,必然能真心待我们的女儿。过两天我便令太史择个吉日前去荀府下聘礼,你说送些什么好呢?”
  他仿佛故意忽视她异于往常的沉默,也不管她听没听进去,眼神在她脸庞上来回逡巡,“柔然进贡了一批名贵香料,我也打算派人送过去,想来那礼物极适合他。”
  他话音未落,院门外倏而爆出几声拖长的叫喊,“报——”打断了他未完的话语。
  “司……空!”进来的士兵立时扑通跪下哭喊,以面伏地,声音悲切哽咽,一时间竟只无声抽泣。
  阿笙当即就知道不好,纵然再如何猜到了什么,也忍不住忐忑地看向曹操,心紧张地狂跳。
  果然他好像也意识到了,面色骤而阴沉,向那士兵瞥了一眼:“什么事,你快说罢。”
  “司空……郭……郭祭酒……他在柳城病重……去世了。”
  士兵压抑地哭泣,“砰”的,竹简顷刻摔在地上迸出重击。
  他跪地呈上一副锦囊,断断续续地禀道:“祭酒……临终前吩咐属下把这交给您。”
  “奉孝……奉孝。”曹操仿佛顿时未反应过来,愣了半晌,下意识地念着他的名字,却近乎语无伦次。
  忽地,他突然吐了血,一瞬间竟忘了去接过锦囊,过了好一会儿才回神,伸手将它攥在掌心。
  雪白的锦囊上留下溅落的斑驳痕迹,陈血与新血夹杂在一起,晕染成片片猩红的桃花。
  刹那,他猛然推开桌上所有的竹简文书,砚台素瓶等物哗啦啦尽落于地,闷响声此起彼伏。
  旋即他伏案大哭,不再克制心底撕裂的哀伤,发丝被窗户外吹进来的风零乱拂起,在瞳孔里不停地晃。
  时值深秋,皆是寥落。
  “断臂之痛,今日算体会了。”一片寂静中,他近似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