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御宅屋 > 都市言情 > 愿卿日月入怀[三国] > 一百二十九 江山与美人
  星辰黯淡,唯余一枚并不算大的缺月挂在半空中央,勉强照亮前方的路。
  深夜空气里浮动着刺鼻的血腥气,一股无法消散的硝烟味从城外顺风飘进来,伴随着巨大的击鼓鸣金与兵器铿锵碰撞的声音,令人脚步有些虚浮,仿佛四周皆是一片虚幻景象。
  城内亦是开始躁动不安,家家户户皆紧闭门牖以免殃及池鱼,窃窃的私语声却在夜色里肆意蔓延,天边阴沉的暗云黑压压地积聚成铺天盖地的绝望,重重地沉在人心上。
  也不知奔跑了多久,幸好城门已遥遥在望,静悄悄地隐匿在黑夜之中,像一只蛰伏矗立的巨兽。
  如久逢黑夜乍然瞧见了曙光,她赶紧提起衣摆加快步伐跑过去,却听见身后追兵的步伐与地面摩擦的声响,仿佛骤然而发,快速地一阵阵敲击在心头。
  “找到人了,快随我抓住她!”
  “她在那,这次必须把她擒住!”
  高喊声猝然钻进耳中,在风里头显得尖锐而起伏,阿笙顿时慌不择路,见城门紧闭,随即不假思索地跑上城楼。
  她回头慌忙瞥了一眼,看见那一群明晃晃的火把距自己已是越来越近,甚至能逐渐看清为首军官那张满是胡茬的脸,兴奋得像是看到了一只走投无路的猎物。
  “站住,你还能往哪里跑!”
  阿笙急得浑身发颤,大脑蓦地一片空白,这时,数声清脆昂扬的马嘶突然划破夜空,意气如茫茫沧海中云帆破浪,又似是于狂风中依旧岿然不动的宣告。
  “夫人,快跳下来!”熟悉的声音随之响起,急切却有力。
  揉皱的心脏仿佛被什么莫名安抚,呼吸骤停,她不由得攥住胸口衣裳的位置,顺着那声音来源的方向往城楼下看,望见了他。
  他来了。
  爪黄飞电通体雪白,在夜里如一颗熠熠生辉的明珠肆意闪耀光芒,身后还跟了一队全副武装的兵马,印着“曹”字的军旗在风里猎猎而舞。
  身后有人已追上来试图牵住自己的衣襟,来不及思考,她拔下发间簪发的钗子划过这件薄薄的黑衣,“哗”一声下摆顷刻应声而落,趁那人还未反应过来的瞬间立时往城下纵身一跃。
  耳边呼呼的风声拨乱神经,她闭上眼睛,默数数了几秒后,果然不出所料地落入一个结实有力的怀抱里。
  睁开眼,她看入一双即使在黑夜里也依然明亮的眸子,如一滴未散开的浓墨,不禁扬起嘴角微笑:“我差点以为你不会来了。”
  “夫人说什么呢。”他亦大笑,一面握住她的手给予心安,“江山与卞笙姑娘,孤两者皆要。”
  “……疼吗?”手不自觉触上了她断指的伤口,阿笙不由得吸了口凉气往后缩。他低头捧起她的左手,眼底蒙上一层阴郁的浓雾与怜惜,“我一定会让他悔不当初。”
  说着他突然拔剑,“啪”得拨开城楼上急速飞下的箭矢,掉转马头后一路朝南奔驰,在一座大营前住了马。
  “这里是我的军营,从此你便安全了。”她跳下马鞍,耳边听见他柔和的声音,“你先进去歇息,我还要重要的事情要做,与袁本初之间的账必须得好好清算。”
  阿笙明白机不可失,便点头应了声:“好。”
  “夫人,你穿得过于单薄了。”他解下自己身上的斗篷,而后给她系上。
  阿笙安静地接受他的关切,攥住脖颈上打着的结,抬头看他:“一切小心。”
  营帐里寂静得只留风的回响,唯有角落里的一个背影站在不远处,似乎在点着一支烛火。
  那袭青衫映在烛火摇曳的一角显得愈发清晰,如远黛被大片大片成霭的云烟遮断,却依然耸立挺拔,遥遥可望。
  “卞夫人?”正当她轻手轻脚走过去,冷不丁地郭嘉唤了一声,倒教她吃了一惊,顿在原地:“郭祭酒怎么知道是我。”
  这时他转过身,清亮的眸里盛着笑意:“主公的爪黄飞电可从来不坐外人。”
  许久时间不见,他看上去更加瘦削,那张面孔苍白得近乎透明,像是头顶那片勉强清晰的月色。
  她心里一酸,暂时也无心回答他的玩笑话,这时郭嘉抢先占了话头,问:“卞夫人可有见到荀谌先生?”
  何止见到,能虎口逃生也是拜他所赐呢。
  “见了他好几面,不过能让郭祭酒念念不忘的人,倒果真是一位奇士。”
  “那嘉能否冒昧一问,荀友若是如何评价嘉的呢?”他眨了眨眼,眸子里像藏着闪烁发亮的星,似乎很期待地笑眯眯看着她。
  “你不妨猜一猜。”
  “嘉猜啊,”郭嘉眯起眼睛,青衫的衣角被倏然钻进来的风高高吹起,愈显得脆弱却如春日的蝶般恣肆飞扬,“嘉一定没在他嘴里挨骂,不过肯定也不算什么好话,至少是在他眼里看来……咳咳。”
  他的身体已经很虚弱了,未说几句话便捂住口咳嗽起来,单薄得好像那风轻而易举地就能折断他的蝶翼。
  她不忍地说:“你快先坐罢,要不我去帮你叫随行的军医来看一看,他们医术虽然不如华先生,但也总有些办法的。”
  他摇头,但随即也很听话地扶着桌案坐了下来,坐定收回手时,阿笙无意一瞥,看见桌案上沾有明显的猩红色液体,但被他很快地用袖子内侧擦去了。
  她目睹着这一切,心里浮浮沉沉的很不是滋味,可又何尝不清楚他的心思。
  她便不去明着揭穿他,闷闷地道:“保重身体,荀谌说你是他见过最优秀的谋者,可不能不爱惜自己。”
  “卞夫人放心,嘉最是惜命,连往日最爱的酒都戒了呢。不过友若可不会这样评价嘉,在他眼里可没有谁能比得过令君啊。”
  阿笙闻言愣了半秒,不禁望向他那双□□透彻的眼,那里干净得仿佛一张随时可以沾染尘世的白纸,却偏偏就能通晓这凡间的所有秘密。
  说他是天上仙人久处蓬莱瀛洲无聊了,偶然下凡来打发打发时光也不一定全是虚言,可惜这位仙人忘记带了丹药,才导致了如今这副轻飘飘的身体。
  “你真是聪明得过了头,我若是袁绍,肯定为有你郭祭酒这个敌人彻夜辗转难眠。”阿笙由衷叹服。
  郭嘉轻轻一笑,发丝垂了几绺斜于眉前,突然侧身望了望寥远的天空,像是发现了什么。
  “他来不及了,”郭嘉说,“他再也不会有这样的夜晚了。”
  阿笙不解其意,“祭酒不妨说个明白。”
  “明日这个时辰,曾经那个天下人皆忌惮的袁本初,恐怕就不存在于这个世上了。”他语调淡淡,是与他口中的预言截然相反的冷静。
  “你是说……”
  “是。”郭嘉言简意赅地点头,“他活不过后日的凌晨。”
  建安七年,官渡大败后袁绍病急,不日去世,这场战役以曹操大获全胜告终。
  袁绍二子袁谭袁尚皆欲争位,同室内伐自相残杀,曹操听郭嘉按兵不动之计徐徐图之,静观其变坐收渔利。
  果然二人中计,外患尚且抛却不顾,兄弟便迅速阋墙再起纷争,虎豹骑抓住时机一击而溃,于南皮斩杀袁谭,袁熙袁尚仓皇远奔辽东。
  曹军自此入主无主的冀州,安顿下来后官吏们连忙登记户数安抚百姓,一面拜访河北世家大族,进城后秋毫无犯,很快本来人心惶惶的民众又回到了过往的安宁之中,好像换了个统治者对他们并未造成任何影响。
  “子桓快瞧,他们冀州人娶亲的风俗跟我们那的很像嘛。”
  街旁两匹马并鞍而过,其中一马上的褐衣男子望见不远处一户人家在迎亲,穿着大红喜服的乐手敲锣打鼓,一路夹道护送着喜气洋洋的新郎,他不由得兴致勃勃地以鞭遥指着他们,偏头向曹丕笑道。
  身旁的曹丕不禁瞥了一眼,而后又不以为然地笑了声:“子丹你真是大惊小怪,冀州虽属河北,但毕竟都是中原之地,风俗相近很正常啊。”
  “哎,”曹真闻言点点头,随即像是发现了什么新的值得惊奇的事物,当场又叫起来,“那不是崔别驾家的公子吗?莫不是他今日娶亲,我们也去讨个喜糖凑个好彩头。”
  曹丕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却发现人潮挤得水泄不通,喧天的锣鼓吵得震天响,一下子哪认得出谁是谁,“人这么多,怕也是他们才会有这么大的排场,你又不是没见过人家娶媳妇,何必这么凑热闹,快回……”
  催促的话音骤而戛然而止,曹丕不知为何突然闭上了嘴。
  曹真不明所以,疑惑地转头望了望他:“子桓……?”
  这时他发现自己这位族弟的眼睛居然闪烁起异样的光彩,也不知在往何处盯。原本冷峻的眉也顿时柔和了许多,整个人兴奋地像点着了火,是和适才大不一样的热情。
  他不禁奇怪地张了张嘴想问怎么了,却被曹丕立刻打断,两眼还犹自望着远处:“子丹,其实……我觉得凑热闹也挺不错的,这样吧,你先去禀告父亲一声,我怕回去晚了被责骂。”
  “这亏本买卖我可不干,要回去咱俩一起走,凭啥要我一个人给你垫背。”曹真撇嘴,又百思不得其解他到底有了什么新发现,看上去竟魂不守舍的。
  “哎呀,你快先回去,明日我把青锋剑送给你,这总行了吧?”
  曹真顿时大喜过望,早前垂涎了那把宝剑甚久他也没舍得给自己,怎的今日就这么爽快了?
  不过重赏之下他也不愿去追究原因,当下抱拳告辞:“那我先走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子桓你可要做个顶天立地说到做到的男子汉啊!”
  临走前他还不放心的再三叮嘱了几遍,被曹丕不耐烦地一一答应后方才驱马离开,心满意足地哼着曲儿走远了。
  “姑娘,你还记得我么?”曹丕见族兄没了踪影,立刻向道旁一位女子喊道。
  他的声音过大,导致周围许多少妇姑娘们不禁抬头看他,发觉是名年轻的华服少年坐在马上。
  看他打扮便能猜到身份非富即贵,那模样也是难得一见的俊秀优雅,她们皆忍不住抛下矜持,朝他多张望了几眼。
  然而他刚才想唤的女子似乎对他并无兴趣,只注视着路上的坑坑洼洼,一面专心赶着自己的路。
  “我认得你的,我原来见过你!”曹丕也不管她的忽视,当即惊喜大喊。
  他迫不及待地纵马疾驰拦在她身前,而后迅速滚鞍下马,又怕自己显得过于唐突,便露出矜持而礼貌的微笑,“姑娘你还记得吗,我那次还碰巧有幸帮了你,但还没来得及询问你的芳名呢。”
  闻言她明显愣了半晌,却在眼前这双灼灼目光的注视下低下头,也不知是不是出于羞赧。
  面前的贵公子笑意浓浓,身上一袭玄黑蟠螭纹长袍,年轻而热烈的气息扑面而来。此刻如同盛夏里最灼热的风夹杂着微微的清寒吹过脸颊,还能闻见他身上特有的月麟熏香。
  然而她好像不愿去看他的脸,一声未吭,转身又欲匆匆离开,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脚步快得眨眼就淹没在了人群中。
  曹丕顿时急了,不禁朝她的背影大喊:“姑娘你不记得我了吗?”
  可惜茫茫人海一片喧闹,很快掩过了他的声音,也不知她到底有没有听清。
  没过半刻,她便倏而不见了,仿佛从未在他面前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