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春日三月。
文士们皆结伴同游踏青修禊,临水赋诗,赏花作歌,好不悠哉快活。
素日闷在闺阁里不出的姑娘小姐也趁此日出来嬉玩,看到俊雅的年轻人不由得羞红了脸,只敢悄悄摘下发间的华店等人捡拾。
有的胆子大的,甚至往路旁摘了一朵朵鲜艳灼眼的芍药,大方地跑过去塞在男子手里,而后又觉得不妥,再故作矜持地躲开,只留一个暗香飘漾的背影在男子面前晃悠。
一大早曹植便叫上了一群平日里要好的友人,跑去水边游玩作诗,本是先喊了兄长曹丕,可惜后者告之早已和夏侯尚曹真几个约定好出去打猎,实在无空。
曹植懊恼地拍了下脑袋:“哥哥你不去,那还有什么意思啊。”
对方头也不抬,只闷着收拾畎猎要用的行装弓箭,边费力地把一把短刀塞进已经鼓鼓囊囊的口袋,边说:“我本来写诗也写不过你,你也不让着我这个哥哥,我还去干什么?丢人现眼啊。”
“我什么时候不让你了?阿兄,不是,你本来写的就比我好上百倍,弟弟我这点粗俗鄙陋的水平还敢在你面前卖弄啊。”
这话要是从别人口中说出来,曹丕毫不怀疑是言不由衷的拍马屁,但这自曹植的嘴里传出,再配上那双水汪汪的褐色大眼睛还在眨巴,简直真诚无比。
“可惜啊,这都到了旰时了,子丹伯仁都在府外等我半天了,我先行一步,下回咱们再作诗。”
不等曹植“阿兄阿兄”地挽留,他就已扬长而去,只剩弟弟在原地噘嘴不高兴。
算了算了,我自己去,真是不解风情。
曹植晃晃脑袋,遗憾地叹口气,随即整理了会儿衣冠,推开门也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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蓁蓁一个人在河边寻了曹植半天,天气虽凉快但走了好久也泛热,不一会儿便满头大汗,蹭得衣领湿乎乎不舒服,她不由得抱怨起来:
这个臭阿植,居然连钱袋子这么重要的东西也能忘带,真是个漏斗!这下怎么请客,到后来还不是丢的自己家的脸。
虽然那个混小子总是忘东忘西不着边际,但她不得不承认他又聪明得过头,才华横溢也不足以形容他脑子里装的文辞锦绣,说是天上掉下来的神仙怕也有人信。甚至能令所有人为之嫉妒艳羡,却又不得不甘拜下风,满脑子只剩服气。
蓁蓁本来很不喜欢那个收养自己的女人,但偏偏她有个这么个让人很难不喜欢的儿子,于是蓁蓁只能暂时说服自己:我屈就于那个女人只是因为阿植实在太讨人欢喜,至于别的我也不在乎,我就一直把她当空气。
忽然前面不远处一个亭子里微微传出吟诗之声,虽然声响不大,她也听不清到底在念些什么佶屈聱牙的诗句,但听那自信骄纵的语气——不是自家曹植又能是谁?
“阿植!”顿时那些不快全部抛之脑后,她叫唤着曹植的名字,兴奋地挥舞着手里的钱袋,快步跑上了亭子。
不想脚下突然一滑,一下子没提防,她只来得及“啊”了声就往台阶上栽去,结结实实摔了个嘴啃泥。
膝盖和下巴立刻泛起火辣辣的疼,全身骨头好像要散架般闷痛,蓁蓁不禁小声咒骂起这隔夜的泥泞。
正当她费劲地想要爬起,眼前随即出现一双白皙干净的手,骨节修长利落,是特属于少年文气而不失力度的手。
心里一动,她毫不犹豫地握住,借这股力量稳住中心慢慢站起身,感激地抬头瞥了这好心人一眼。
只一瞥,她便愣住了。
“阿……阿恽哥哥?”
蓁蓁有些恍惚地眨眨眼,随后立即低下头暗自羞愤。
该死,为什么每次出丑都正好在荀恽面前!还不偏不倚,全部一览无遗地被他瞧了个清清楚楚。
“曹姑娘下次走路记得小心些,切不可这般冒失了。”他却像毫不在意她的想法似的,笑眯眯地看向她,月牙眼平添了几分稚气,在他这张俊秀的脸上却好看得过分。
这时曹植听到声音赶过来,上下打量了蓁蓁一眼,忍不住扑哧大笑:“你这是怎么了,怎么手脸都黑乎乎的?你要完蛋了,还不赶快换掉这身脏衣服,小心别气死娘。”
蓁蓁顿时不爽,也不管荀恽在不在旁边看戏,直接叉腰指着曹植怒骂:“你还好意思说我!要不是你自己忘拿钱,我至于跑这一趟受这个罪吗?还不都怪你!”
“咳咳。”曹植握住鼻子,眼睛似有似无瞥了瞥身边的荀恽,侧头坏笑,还朝蓁蓁语意不明地眨眨眼。
蓁蓁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坏脾气再次在荀恽面前暴露无遗,脸上顿时挂不住,两颊火辣辣地烧起来,刺激得她浑身不自在。
“快去把衣裳换了吧你!”曹植提醒。
蓁蓁吐了下舌头,旋即匆忙低头,满心羞惭地就要跑开,倏而荀恽低低唤了声:“曹姑娘。”
她立刻站住了,在原地愣愣地停下脚步,转过身用疑问的眼神看他,暂且把心底波动起伏的情绪隐藏在眸子深处。
“曹姑娘先披上我的外裳吧,你今日穿得有些单薄了,莫着凉。”他淡淡笑着,拂去衣角的一抹微尘。
建安五年,多事之秋。
曹操用荀攸伪攻延津,轻骑掩袭白马之计,派关羽斩杀袁绍手下大将颜良。佯装丢弃辎重引诱袁军抢夺,突袭反击,乱军中前来支援的大将文丑亦兵败身死。
白马之战曹军大胜而归,正当宴请三日庆功之时,关羽却言大恩已报,挂印封金不辞而别,唯独带走了曹操所赐的赤兔马,其余原样不动地尽数完璧归赵。
“若我早于刘玄德之前结识云长,那今日他誓死效忠,千里单骑追随的会不会是我曹孟德。”他感慨地叹息,眉间凝聚着淡如雾霭却清晰的怅惘,目光望向南方的窗外。
透过去是一座座连绵起伏云烟掩映的山峦,隔开了一越无际的视线。
阿笙不知该怎么安慰他,但能设身处地理解他的心情,伸手抚上他的肩:“我想,郭祭酒荀令君他们若是处在刘备军中,也一定会如关云长一样千里追随你。”
“是。”曹操颔首,随即手掌轻轻覆上她的,语气沉沉好像在回忆过去,“他们当初从袁本初那里奔来帮助我,弃了那个本来最有希望统一天下的主公而来投我。我这辈子也不会忘记,他们风尘仆仆站在我营帐外的样子,身上披着落满雪花的斗篷,微笑着喊我明公。”
他没穿朝服也未着甲胄,一身玄色长袍简单干净,洒满三月飘逸而明亮的日光,摸起来是柔软的质感,隔着不厚的布料她能感受到他与自己相近的体温,以及骨骼分明的肩膀。
忍不住多蹭了两把,他不由得憋住笑任她乱摸,口中的语句却还是一本正经,甚至换了副更加严肃的口吻:“所以孤想,孤只有成为天下百姓的庇佑,才算对得起他们唤我这一声明公。”
“明公——”
阿笙突然叫了一声,故意拖长了尾音,旋即眨眨眼。
“怎么?”
“这个称呼,很好听。”特别是从郭嘉和荀彧那样的人嘴里唤出来,长身玉立,风度温然。
或许让许褚这么叫,怕也很不和谐,不如他喊主公来得痛快响亮。
但贾诩,大概只会称他“司空”,然后敛袖垂目注视青石板铸就的地砖,虽然他还未至许都臣服天子,但她几乎能想象出来那副情景。
想到这儿,她问:“你会给贾诩什么官?”
“光武帝曾说做官当得执金吾,自然不能亏待了他,再赠他一个侯位,也不能算不显赫。”
一只小蝇飞进来,在面前漫无目的地晃啊晃,阿笙轻吁一口气把它吹开,笑了声:“怕是满足不了他贾文和。”
曹操狭长的眼眸慢悠悠眯起,这时的他往往更像一只狡黠的狐狸,潮汐般的月光在眼尾缠绕逗留。阴暗与光明纵横起伏,在轮廓上投下交错的明亮或者暗淡,描摹着细微的纹路,甚至不舍离开咫尺。
他语气放慢:“目前应该是够了,并非孤吝啬,但孤确实只需要他那颗足够聪明的头脑。至于他的忠心,贾文和从来只留给他自己一个人,孤也没指望得到。”
“毕竟不是人人都与郭祭酒一般。”
“世界上只可有一个奉孝,再没有别人。”他现在望上去本就和月光一样温和,也不知是不是被浸润了,一提起郭嘉的名字,语调更是如月下洗过的梧桐枝叶般疏朗中沾染柔隽,“若是人人皆与他一般,那便不是郭奉孝了。”
“如果所有人皆可为郭祭酒,那你手上的官职怕是一个也送不出去,人人都只要讨得一壶梅子酿便心满意足,此外什么也不想要。”
耳边传来话音刚落后他的轻笑,阿笙伸出手指去触碰他眼角处浸染的月色,轻柔如水,漆黑的睫毛因为有意无意的摩挲而时不时颤动,惹得人心发痒。
她不禁开始想——郭嘉和他相对而坐时,又会是怎样一副模样呢?
会不会也如此刻一般,细软的指腹温温柔柔地拂过曹操的眼睛,一大一小两只狐狸相互笑得知心,为一个突发奇想的好计策相视欢谑?
狐狸。
她突然意识到,这两个人怪不得总带给旁人某些地方极其相似的感觉,原来他们本质抑或是气质上总与狐狸相类。
脑子里在想,嘴里就不自觉地把话说出口,喃喃自语:“怪不得,像极了……”
曹操见她陷入沉思,双唇一开一合念念有词,好奇低头:“像什么?”
“像,”她也没意识到话语的不妥,自顾自道,像是单纯在说给自己听,“像是在深山里修炼已逾千年的狐妖,只不过一个初涉尘世一个久历人间,可他又比我们这些凡人深沉成熟得多,你不觉得他那双眼睛……”
“眼睛怎么了?”他忍住笑,看上去很急于追问下文。
“总是能看透我们自己也不清楚的迷雾。明明淡如秋日薄烟,清澈得好像一眼就能望到底,但真要仔细观察,又冷得仿佛冬夜滴水即结的冰,根本不知道他的内心哪怕一寸一毫在想什么。”
“只有孤知道。”语气里透着难以掩饰的笑意。
手指再次沿脖颈攀上他的脸庞,再触上凌厉的眉眼,刀锋刻画般。——他平常面目向来冷峻,所以温和时更显反常的柔雅,像暂且隐匿锋芒的日光。
他们说建安名士风度自是中原风流,曹操此刻便仿佛最好的建安文人,杀伐果断皆藏于世人不知道的真相背后,立于正面的只剩本来不易见到的温文尔雅。
她用指尖勾勒他的眼眸形状,近乎是狭长的曲线,不禁失笑:“阿瞒你看,你的眼睛也和小郭军师的特别像,都是狐狸才能有的细长眼。”
他也不嫌脸上敏感处传来的痒意,自己的手攥住她还空闲的另一只手腕,很细:“虽是这样说,但奉孝的更像是桃花瓣,春日里灼灼其华又氤氲妩媚的特有的花——”
“小郭军师。”他突然停下来,细细地玩味般重复了一遍,“倒是个极妙的称呼,很亲切,孤下回也这么叫叫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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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试写得慢,见谅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