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似有似无瞟了眼阿笙的脸色,却见她看上去好像没什么回应,甚至镇静得不可思议,如画的眉目也淡定得一如往常。
这让他不由得诧异——他本以为她会如五雷轰顶,当场崩溃得要疯掉。
但万万没想到她反应竟会是这般,倒真让他错看了。
抿了抿唇,阿笙似乎很艰难地开口,声音有些干涩:“这样啊……”
定定神,她甚至抬起头直视贾诩的脸庞,勉强地冲他道:“我早就猜到了。”
只是她的尾音都在发颤,一瞬间又消失了。
贾诩一语不发,站在原地盯着她。
她还真是个反常的女子,跟他所见过的其他人,都大不一样。
他不禁扬起薄唇,冷峻的眉角微皱:“某着实敬佩夫人处变不惊的镇定,记得第一次在荀令君府门外偶遇您时,某就觉得您绝非寻常女子,如今看来,当初果然没看错。”
“我是什么样无需你猜测,我倒是很好奇——您算计这半世,所图者皆为何?难道你得到过真正渴望的东西么?”这个疑问她很早就想得到答案,今日终于问出了口。
闻言他的眼神不禁微黯,瞳孔略略收缩,语气不辨情绪:“某多谢夫人关切,不过某真正渴望之物永无可得之日,某也无资格奢求,早在十余年前便已尽数断念,如今的贾某,所图的不过是此身一命罢了。只是芸芸众生,碌碌乱世,能保得性命的又有几人呢?”
阿笙突然愣住,不知该如何回答。
为了活命而算计固然无可厚非,只是她仍然觉得可悲。
不过,到头来还是自己最可怜,怎么还有闲心去同情他人。
贾诩似乎还想再言,忽而像是望见了什么忌惮的人,立刻闭口,紫黑的眸子陷入阴郁,转瞬就消失在梧桐下的夜色里。
“卞笨!你大半夜的跑出来干什么呢,你伤还没痊愈彻底,怎么一点也不重视自己的身子啊。”
明亮而带有愠怒的声音隔开安静,一下子钻进耳里,随即半轻不重地拍了拍她的肩。
她顿时从适才的话中反应过来,张了张嘴想喊他一声“令君”,“令”字未出口骤然哽咽难言,喉咙发着颤却怎么发不出话音,旋即化成重重的咳嗽,止也止不住。
她想就地大哭一场,却被这突如其来的晕眩打断了,只能蹲在原地,狼狈地平复呼吸。
荀彧不知道她是怎么回事,只能静静地站在她身旁看着她,用手掌轻抚她的背。
阿笙想起他还没有恢复神智,虽是依照华佗的方子开了药,但也不知何时能清醒。
“令君大人,夫人,不好了!不好了!”正当这时,一名浑身狼狈的士兵跌跌撞撞地冲进来,因为心急,差点在门槛摔了一跤,没顾上整理凌乱的盔甲便朝他们大叫,“张绣突然叛乱,司空在城外遇伏,军营皆猝不及防死伤大半!大公子领兵去救时,为保司空自身不幸殒亡,连同典将军与安民公子一齐战死!”
即使早有预料,她的心还是犹如平空被剜了一块,空空荡荡又痛得彻骨,就好像有什么在搅动自己的肝肠。
“我要去看看子修。”荀彧尚未来得及阻止她,阿笙便已经跑了出去,扔下一句话,骑上马疾驰出城外。
这里战火已经平息,四处横七竖八躺着伤残与尸体,寥寥的烟火还在有气无力地燃烧。
她下了马,走一步路都仿佛走在棉花上,虚浮又找不到实体,整个人头重脚轻,每行一步都近乎栽倒。
前面有两个曹军打扮的人在抬着一员伤兵,正靠在一起嘀咕着什么,满脸惋惜的表情。
“我听说,司空啊……这次是毁在一个女人身上了。”刀疤脸士兵掩口向身旁的另一个人小声道。
那人叹息着摇头,抹了把额角的汗水:“可不是,也不知那位传说中倾国倾城的张绣婶娘有多美,竟把司空迷成这样,还把大公子和典将军都赔进去了,这代价未免太惨重了啊。”
“倒是真可惜大公子和典将军了,他们两个平日里一直都很体恤我们,上回过节,大公子还给我们每人赏了钱让我们回去孝敬爹娘,这份恩德我到现在还记着呢。”
“唉,想司空英雄半辈子,居然跌在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手里,可悲可叹啊。”
“快闭嘴吧,小心别让人听见了,倒是咱俩的头都不知道怎么丢的。”
她忍住不出声,远远的就听见哭灵的女子悲歌,走到那座巨大的白色帐篷前,曹昂的棺木安放在灵堂中央,和典韦与曹安民并排放着,静静地躺在烛火之旁。
一股彻骨的冷气爬上身体,阿笙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他会不会很冷,也没人给他盖被子,更不会给他添一件寒衣。
楠木的色泽沉重泛着微黄,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过去的,慢慢地,站在灵位旁边。
呆愣地盯着面前这具漆黑的棺木,她很想揭开来,再最后看一眼曹昂的脸。
手刚伸出去,却又像摸了烫手般立刻缩回来——她不敢去看他的模样。
她会一直记得,他最后临走时,那一身深蓝的绣金外裳,发间束着镌珠纹螭的墨玉冠,跨出门槛的背影修长挺拔,一举一动散发着青年特有的朝气与潇洒。
她怕一掀开那棺木盖,看到的脸庞闭目而毫无生气,没有半点他从前的样子,自己会认不出他啊。
“姐姐,你院子里的红药花好漂亮啊。”十年前,那个垂髫孩童突然跑到她房门口,蹲着小小的身子,对那些泛水珠的芍药生起叹羡。
大大的眼睛呆呆地望着她,一副看见漂亮姑娘的惊喜表情,眨巴眨巴睫毛:“姐姐你长得比你的花还美呢。”
“平日里我娘从不给我吃这些点心,只知让我罚抄什么诗书的,倦的我整日骨头都要散架了,还是卞姨娘待我好。”他如获至宝地捧着手上的桂花糯米糕,吃得嘴角都是碎屑,兀自狼吞虎咽。
“娘,是我。”他从火海里走出来,干净的少年长身如松柏,脸上的笑容谦和而高贵。
“娘,你忘了么?你曾经告诉过我,因为我是我父亲的儿子,所以不能随心所欲做事。既然父亲要谋整个天下,儿自然也不能给父亲蒙羞。”
“阿彰,我等你超越大哥的那一天。到那时,我们兄弟两个一同出去征伐打仗,杀遍天下乱臣贼子,和霍去病将军一样搏出个大好江山来,好不好?”
披着战甲的青年温润一笑,宽容地拍了拍弟弟不算厚实的背,低头靠近他的耳边,轻声道。
腰间剑鞘反射出明亮熠熠的日光,晃花人的眼。
随后远去,人与马一同消散在远处的旷野,再看不到半点影子。
这一去,哪料就从此远别。
阿笙死死地咬住手背,努力不让自己大哭出声,直到咬出两排红肿的牙印。
泪水独自沥沥地流下来,打湿了冰凉的皮肤。
抠住身边的墙壁,听见后面传来细微的人声,脚步极轻。
她不用回头也猜到来者是谁,所以更不愿去看他。
“对不起。”压抑而隐暗的愧疚。
“曹阿瞒,你没有对不住我什么。”她深吸一口气,说,“你对不起的只有你的儿子,和你最信任的典将军。”
“我也没奢求你能原谅我。”
良久,他叹息。
阿笙终于忍不住了,猛地转身,抬起手腕想给他两耳光,犹豫了两秒还是放了下去,近乎失态地带着哭腔尖叫,“我当然不会原谅你!他也不会原谅你!你不配!”
“你知道你儿子是怎么死的吗?他被乱军用刀枪杀死,尸体被冰冷的马蹄碾过,连完整的肉身也没有啊!他一共活了十八年,这十八年的每个日日夜夜,他不知疲倦地读书习武,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如今却落得现在这个身无全尸的下场!他都是为了救你……救你这个所谓的父亲啊!”停了一会儿,她边哭边喊,近乎成为一个陷入癫狂的妇人,眼泪把满脸糊了个透湿。
曹操慢步走上前,双手抚上儿子的棺木与灵位,指腹触过复杂精细的纹理,眼睑微垂。
阿笙哭了会儿,想起已经熟睡的曹昂,怕惊扰了他,于是忍住抽噎,把喊声憋回喉咙里,低低地哭泣。
“卞笙。”耳畔他默然开口,递上一块帕子,试图塞到她的手里,“这些所有的一切都出于我,你要责怪——就把怒气和责任全部归结于我曹孟德一人,是我自己鬼迷心窍行事荒唐所以被人暗算,事到如今,自然不会有半分辩解与推脱。但我求你,不要这么折磨自己好不好?你想想你腹中还有我们的孩子,你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到头来还是在折磨我。”
她看也不看他一眼,劈手将他伸过来的帕子推开,无力地睁着已经红肿的双目,嗓子嘶哑:“你还知道自己鬼迷心窍?”
喉咙突然发痒,她忍不住掩口咳了几声,而后转过头道:“是我卞笙从前看错了曹孟德,不过没大碍,从今以后,我算是把你看明白了——原来我自始至终都被你骗得彻彻底底,你过去说的尽是些虚妄空谈的鬼话!是我知道得太晚了,所以我现在真后悔,后悔当初为什么会那般天真得可笑!”
见曹操张口欲言,她捂住耳朵干脆表示不想听,直接不由分说打断他,自己继续道:“关于邹氏的事我一个字也不想听,我一点也不怪她,我也不会恨你,你只让我感到恶心,我也只讨厌我自己。你最好现在离我远点,我怕我控制不住会杀了你。”
语罢,她逃也似的冲出门外,把将要冲出的眼泪全部咽回肚子里不想让他瞧见,直直跑到西面的城墙边。
在路人惊愕的目光中一口气爬上最顶层,然后站在上面,扶住雉堞往下看。
这是宛城最高的一座城墙,依山而建,头顶一片雾霭沉沉的青蓝天空,伴随山岚浅淡缭绕的气息。
她也没去仔细估算有多少米,只知道现在自己所处之地很高,从这里往下看,高高的梧桐树也不过如此。
攀住墙壁的空隙,跨脚一个翻越,坐到了城墙之上。
她闭上眼睛,听到呼呼的风声在耳边肆意盘旋,带起一阵飞鸟的疾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