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叫脑子不太清楚?”阿笙闻言,满心只觉匪夷所思,把荀彧和脑子不清楚联系在一起,这该多么荒诞。
不等霜霜皱着张小脸解释,她自己拂开秋海棠的枝叶,径直推门走进去。
迎面便闻到一股幽雅的沉水香味,伴随博山炉里袅袅回旋的青烟四处延伸,在人的鼻尖划过,还混合着初秋山谷里月白色的兰花香,嗅起来很好闻,细觉恍若面前展开一片黄叶翩跹秋水流动的良辰美景。
看来他是真的醒了,还没忘了熏他自己最爱的香。
阿笙不由得放下心来,看见他只披了件单衣在炉边,正专注地蹲在一旁用拂尘拨弄着里面的火星,神情认真无二。
听见她的脚步声响,他立即偏头,随后眯起眼眸,扯起唇角,促狭地冲她绽出一个灿烂的笑。
拍拍身上的灰尘站起来,他还向自己挥了挥手,两靥始终挂着抹明亮的笑容,像是新月拂过静谧无痕的山下湖泊,泛起粼粼波纹。
她一下子愣住了,怔在原地顿时手足无措,愕然地张大嘴巴,有点不敢相信眼前这个无辜地眨着睫毛的男子是荀彧。
“荀……”喉咙卡出一个断断续续的试探字眼,他好奇地点头应道,“嗯?”
确认是荀彧,如假包换的荀文若,一点错也没有。
阿笙无比确信,天下再没有第二个人会和他的容貌一模一样,眼角的泪痣也不偏不倚,刚好在距离太阳穴半寸的位置。
见她愣神的功夫,荀彧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好奇地问:“怎么了,卞笨?”
“啊?”这个莫名的称呼猝不及防,阿笙瞬间没回过神,下意识问道,“你叫我什么?”
“卞笨!”荀彧像发现了一个好玩的东西一样,倏而如三岁稚童般哈哈大笑,俊美优雅的脸庞在此刻显得极为天真。
一双清澈的眼瞳像天边漂泊的云,飘飘悠悠,巨大的反差为他增添了可爱。
他五官一向无可挑剔,于是这幼稚非但没让他变得奇怪,反而看起来更具魅力。
荀恽把他的完美外貌遗传了大半,虽还未到束发的年纪,已是让许都无数少女为之怀春,茶余饭后总是能听到有关他的谈论。
阿笙想起荀彧年方弱冠的时候,玉冠轻裘,潇洒翩翩地走在路上,更是令道旁行人为之意乱神迷。午夜梦回之际,口中喃喃噙一声文若文若,或许暗诺此生。
眼前的人明明还是那个人,却似乎脱了胎换了骨,完全变了颗心换了个脑子,眼神懵懵懂懂,双手撑着下巴盯着她张望,笑容纯洁无邪,不时还念叨出模糊的自言自语。
她犹疑地再使劲打量了他片刻,吞吐半天,终于试探性地把问题问出口:“那你知道……你是谁吗?”
荀彧一副看傻子的表情,皱眉拍了拍胸脯,又伸手指向他自己的脸:“我是荀彧啊,今年十九岁,还差一年就及冠了。”
“不过,”他挠了挠头,语气有点伤心,委屈低眉,“你都在我家住了七八年了,怎么还问我是谁啊,我还一直以为你——”
他犹豫一会儿,克制颊上情不自禁溢出的桃色,低头把玩起自己的腰带,继续说:“我还以为,你会心悦于我呢。”
话音未落,阿笙吓得从原地跳起来,不自觉地想去捂住他的嘴。
她慌忙再上下扫视他几眼,却见这人似乎丝毫未觉此言不妥,无所顾忌,歪头直视她的眼睛,真诚得让人毫不生出怀疑,极其坦然地面对她的大惊失色。
“你刚才说什么?你今年十九岁?还差一年及冠?”阿笙直接忽略他的后半句话,差点扭住他的衣领追问。
然而越想越不对劲,万一他是真的脑子变傻了连年纪也记不清楚,可就真的坏了。
不想荀彧根本不知她内心的担忧,仍旧若无其事地猛然点头,迎着阿笙惊愕的目光,自信一口咬定:“你是觉得我年纪小?!我确实已经十九岁啊,不小了,叔父在我这个岁数都已经推举上孝廉入京城做官了,我倒还在家里读圣贤书呢。这可不妙,天下百姓还在受苦,我要尽快出仕尽我所能救他们。”
她听着又心酸又好笑,他就连胡言乱语也不忘清醒时所追求的事,甚至一本正经,满脸写着笃定。
门外一阵清风送进,郎中大踏步走过来,仔细观察荀彧的气色,点头道:“看来官爷恢复得不错,老朽这几针下去,身体已大好了。”
“先——”不等阿笙把荀彧的病症讲明白,他直接打断,直冲冲朝郎中扬起笑颜,挥起宽大的袍袖,“郎中先生,我现在好得很,一点不舒服也没有,何时能回家啊?卞笨还等着要吃我做的糯米糕哩,这个笨蛋到现在还学不会,真是愚钝至极。”
所有人顿时陷入沉默。
除了刚才的发话者,其他人全部面面相觑,太阳穴抽搐。
“呃,”阿笙满怀歉意地抹了把额角的汗,扯了扯嘴角,暗地指戳笑容可掬的荀彧的脑袋,偏过头对郎中解释,“您也看到了,他现在脑子这不太清楚,跟一团浆糊似的,记性也乱七八糟,以为自己还是个未满二十的少年,不知到底是什么原因。”
“这正是昨日老朽所担忧之患,官爷性命虽无虞,但鸩毒后遗不浅。如今看来,还是被老朽不幸猜中了。他不仅困于过去十余年的记忆,更丧失了神智,如今的他行为举止无异于八岁稚童,才会显得颠三倒四,语行错乱。”
待郎中言罢,阿笙竟有了一瞬的释然,甚至为荀彧感到轻松。
他总算是解脱了,或许再不用为他所劳心忧思的东西消耗性命,此时无知对他来说,未必不是件更好的事。
目光忍不住投在荀彧身上,见他靠在墙壁外侧斜斜站立,垂手玩着指尖,浓密的睫毛在眼睑映下扑闪的阴影,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
她踱过去,闷声闷气地道:“喂,你想不想回颍川去。”
她看入荀彧的眸底,突然有点庆幸他的无知,至少让自己不必那么拘束,那些之前必须恪守的礼节也变成了可以随意抛却的东西,他不懂更不会在乎。
没想到他非但没有惊喜,反而疑惑地皱眉,陷入迷茫,朝周围打量一圈:“我难道不是就在颍川吗,我可从没出过门啊,什么回去不回去的?喏,你看,粉灿灿的海棠树还开在窗户前面呢,这不就是我家嘛。”
他看到那几株开得正好的秋海棠,登时露出会心一笑,放心地重新坐回原位。
对着面前的菱花镜端详起自己,看到铜镜中映出俊雅无双的面容,他不禁愣了会儿,稀奇地伸手描摹自己的眉目,只是发梢的斑驳苍色很刺眼,他不由得捏住了白发,唉声叹气。
他突然转身向阿笙发出招呼,摆摆手示意她也过来:“你瞧,我原来这么好看啊,我还一直没好好照过镜子呢,可惜就是白头发多了点。卞笨你说,我担不担得起美风仪这三个字?”
美自然是美的,只是她属实觉得有些尴尬,特别是从荀彧本人口中问出来,简直教人难以置信。
她还在无语之时,门外骤而响起马蹄的踏踏声,随之几个人立刻下马,齐齐站在门外。
“报夫人,两名贼犯按您吩咐已擒获,属下特意押送他们前来,听候您的发落。”风尘仆仆的卢洪谦卑地拱手鞠躬,身后四个黑衣校卫牢牢押着一高一矮两名男子,后者身上皆被绳索绑缚,动弹不得,在校卫的喝令下乖乖跪地。
阿笙向他深施一礼,示意感谢。
随后朝那两名跪在地上的男子看去,瞳孔立刻泛出冷然,森森地咬牙,恨不得当即掐住两人的脖颈,厉声大喝:“你们所作所为我已尽知,我也知幕后主使为袁氏,汝等莫存任何侥幸,所图究竟为何,速速从实招来!”
两人既不对视,也没有任何动作交流,双双低头不言,一声不吭,分明是铁下心串通起来要与她对抗到底。
他们死守牙关不肯松口,如坚硬的秤砣不愿透露半点,一旁的卢洪冷笑一声,眼神朝黑衣校卫们丢过去,没片刻功夫,两人的后背已是被打得皮开肉绽,血滴滴地往下淌。
卢洪见两人已是几欲昏死,肉与衣裳粘连在了一起,气若游丝,只余呼吸的力气,摆手示意停下。
“说不说?!否则,这条小命可就保不住喽。”他蹲下身,阴阴地威胁两人,如蝎的双眼扫射得让人皮肤发寒。
在他手里刑讯的罪人,十有八九逃不过一具尸体的命运,这两个人也同样如此。
那个矮的终是抵不过惊吓,在地上瑟瑟发抖,鸡皮疙瘩落了满身,匍匐着不敢抬头。
那个高个子的却镇定得多,双目炯炯地直视卢洪,一副正气凛然的模样,猛地朝他吐了口唾沫:“呸,曹氏走狗,你我各为其主,我问心无愧何惧一死!”
卢洪顿时狼狈后退,神情在半秒内迅速恢复正常,若无其事地用帕子擦去唾沫,向阿笙瞥了一眼,见她面色毫无波动,继续对二人恐吓道:“你们的家人我也尽数查明,就不怕连累他们陪葬吗?我最后给你们一个机会,把袁绍指使你们做的所有事和其他暗线全部供出来,我便可在此担保,司空必饶你们不死,你们家人也自会安然无恙。”
矮的已是哆嗦起嘴唇,颤抖着从地上爬起,试图发话,却被高的一下子瞪回去,抢先挺起腰板,环顾四周高声大叫:“要杀便杀,大丈夫死生何惧!吾弟数年前被曹贼屠城之时杀害,我此命已早非属自身,誓为吾弟报仇而活!如今既事不成,乃天命也,我再不甘也是老天不开眼,不绝你曹氏禄祚!不过荀彧横死也是天要丧曹贼,没有荀彧,许都必亡,曹贼必败,天命必将尽归我袁冀州大人!”
他一席话说罢,竟立刻直直地倒了下去,沉重坠地,唇角溢出鲜血,瞬间没了气息。
原是当即咬舌自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