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向晚时分,倦鸟归巢,日色偏斜,投下一道道暗红的霞光。
阿笙才从绣披风的活中抬头,揉了揉有些酸痛的眼皮,伸了个懒腰,瞥见门外霜霜求见。
阿笙赶紧把针线塞回筐奁里,站起身请进来,却见她脸色似乎不是很好,原本白里透红的面庞中带了几分蜡黄,看起来很疲惫,眼睑也染上青色。
“奉孝随司空征战在外,我正好在家也闲来无事,就来寻你解解闷。”霜霜也不客气,不等她招呼便坐下,接过绿漪端过来的茶碗说。
“前日里丕儿还念叨霜姨娘的梅花方片饼,偏偏你又不过来,这下他也去上了战场,又要过好久才有这个福气了。”
霜霜啜了口清茶,咽入喉中,许久才道:“你也要当姨娘了。”
阿笙开始还没反应过来,回过神后立刻惊喜地盯住她,目光移到她的肚子:“你……”
“这是奉孝的孩子呢。”她脸上晕开满足,桃花般幸福的笑容映得眸子发亮,温柔地抚上自己的小腹,感受它的微微隆起。
她今日穿着宽松的广袖裳,所以阿笙最初还未发现异常,这下也由衷地笑起来:
“郭祭酒知道了,也一定会很高兴。”
霜霜才刚牵起唇角,倏而又落下,突然沉沉道了一句,莫名染上无尽的失落与黯然,“他真的会高兴吗?”
阿笙被她突如其来的问语懵了半秒,一头雾水:“他当然高兴了。这是他第一个孩子,又是他最爱的妻子生养的,人非草木孰能无情,郭祭酒又是最率性真挚之人,自然心生欢喜呀。”
她怎么会这么问?
阿笙不由得瞅了瞅她的脸色。
“但愿如此吧。”霜霜眉眼间凝着浓雾般的忧郁,阿笙听到了她语气中的不确定。
但阿笙只能暂且归结于是她相思成疾,才会这么胡思乱想,便拍了拍她的后脑勺,笑着安慰她:“你别多想了,郭祭酒向来运筹帷幄算无不克,不出半年就会南征归来,到时你们就能团聚了。你现在呢,就给他写一封家书,告诉他你有孩子了,把这个喜讯分享给他。”
霜霜点点头,说:“那你能否帮我一件事。”
她拈起桌角飘落的花瓣,靠近鼻尖嗅了嗅,微眯双眸,让阿笙看不见她眼底酝酿波乱的情绪。
“你尽管说。”
“这个孩子若是生下来,你能否做孩子的干娘?”霜霜的瞳孔在暮色下显得很郑重,似乎是认真的。
“这自然可以,再说我本来就有这个打算。”阿笙轻挽住她的手,刚碰到冰冷的肌肤,下意识被凉得缩了回去。
霜霜展颜,“还有一件事。因为奉孝的事我与皇兄决裂,已经很久没有见过皇兄了。过两日便是他的寿辰,我听说他会在永和殿大宴群臣,趁此机会,我想入宫远远地望他几眼。”
“怎么,又想念兄长了?”阿笙开玩笑地道,边用自己手心捂着她的。
“他毕竟是我的亲兄长,我终不能割弃这血缘。”霜霜神色黯然,目光眺望远处,幽幽转向西边的宫舍,“如今见一面算一面,若是等下一次,就不知还能否再见了。”
“我发现你自从嫁了人,怎么说话变得这么悲观了呢?呸呸呸,以后别再说胡话了,你们不是都好好的吗,自然总是一直能见面的。”
霜霜只是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将唇边鹅黄的花瓣吹去,纷纷扬扬地落在了脚畔。
***
永和殿中,刘协端坐龙椅之上,下首两列群臣分坐,皆着庄严的汉家官服博带。
上角站立的内监拂尘一扫,百官尽跪伏于地,异口同声祝祷道:“臣等愿陛下万寿无疆,永享福祚,祝我大汉兴旺绵长,国运昌隆!”
“众卿平身!”刘协望过台下黑压压的众臣,明显龙颜大悦,视线滑过上首时,一眼便锁住位列第一的荀彧。
“荀卿。”他向荀彧唤了声。
后者闻言离席,朝刘协展袖敬了个大礼,站在那儿宛如一棵挺拔的玉树。
“臣在。”
刘协深深地凝视着他的眼,瞳孔既有几分阴郁,却又透出期许,就好像乌云掩盖下的晴空。
喉结滚落,他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被身旁的内侍几不可见地扯了扯龙带。
他陡然一凛,而后略有些惊惶地环顾周围,眼神里满是警惕与防备,调整了几次措辞后终道:“荀卿,你为大汉恪尽职守,忠贞守心,全天下都十分敬重您如日月般光辉无瑕的美德,朕能仰仗的股肱之臣唯有您一人。您是公认的海内儒宗,朕年幼,日后朕有不懂的地方还要来求教于您,有劳爱卿赐教。”
荀彧拱手跪地,宽大的长袍覆盖住身下地砖,衣褶在风里轻鼓,“为陛下尽忠效力乃臣子本分,臣岂敢不为大汉肝脑涂地,殒身以报!陛下宽心,臣自当回报陛下之恩,万死不辞。”
穿过空旷肃穆的大殿,他的声音沉稳而坚定,如庙堂上最浑然天成的玉玦敲拂钟鼎,似乎是在承诺自己的誓言。
刘协闻言,连忙从龙座上站起,上前亲自来搀扶:“爱卿心志朕已尽知,快快请起。”
四下俱皆静寂,唯有左首的孔融不经意地“哼”一声,笑声轻微,却显得格外突兀。
峨冠两边坠着的流苏遮住了他的表情,只依稀看清他唇边的轻蔑,良久悠悠叹口气,倏然缓道:“臣听说,西边昆仑山有一种鸟,嗅觉灵敏而擅为恶虎吃人作向导,自己也依赖于腐肉存活,两者互生互利,互相离不开对方。可这鸟啊,偏偏总是羞愧自责,在心里谴骂自己作恶多端,身上污垢难以洗净,一面呢,又倚仗自己最不耻的方式来生存,摇摆不定,最后还是惹得天下鸟类唾弃鄙夷。”
他说到这儿,眼睛转向荀彧,悠闲地倾身以手扶额,笑意微微:“荀令君,您素称博学洽闻,这个传说不知您听说过否?”
他的声音异常洪亮,故意传进所有人的耳膜,顿时引得一片哗然。
大家的目光顷刻全部聚集在他俩身上,却骇得大气也不敢出,全体一言不发。
这嘲弄未免已摆到了明面上,孔融出此言,分明就是为了让荀令君下不了台。
他们暗忖着,背上已冒出了沥沥冷汗,纷纷面面相觑。
被孔融逼人的目光盯着,荀彧却沉默不语,好像没听见他有意无意的讥讽。
太尉杨彪见气氛尴尬,不由得主动站起来解围,端起酒杯,扯着笑容向他们敬酒:“今日陛下万寿宴请,孔大夫何必讲什么扫兴的故事呢,来,老臣见众人酒才过了一巡,请陛下下令再赐一坛。”
“都依杨爱卿,传朕的令,膳房再端上十斗酒来。”随着刘协大手一挥,宫人从御座旁鱼贯而出。
手中玉盘上皆盛放着一盏盏飞雁铜器酒壶,宛转躬身,侍立于各大臣之侧。
刘协捏住身前刚呈上来的御酒壶耳,为自己斟满一樽,向荀彧微微屈身:“此杯酒乃朕回敬爱卿,社稷赖有荀爱卿扶持,实乃朕之幸,大汉之幸!”
他酒量向来不擅,故此已是微醺,身形有些摇摇晃晃站立不稳,差点将杯中酒泼翻。
敛袖仰首,他正欲扶住杯沿将酒饮尽,耳旁骤然响起荀彧急切不失恭谨的声音:“陛下!”
听到这声突如其来的阻止,刘协顿时停止了手里的动作,疑惑地放下酒樽,探寻似地看向他。
“爱卿有何事?”
“陛下,”灯火下荀彧脸庞更显俊雅,眉目如无瑕的白璧。
纵然已过了而立之年,风霜并未留给他任何磨砺的痕迹,反而更平添了如玉色兰花般温润无双的气度。
只消望一眼,便令他身边侍立的宫人面红耳赤,羞惭地垂下头,不敢再多投一个艳羡的眼神,只觉任何多余的目光都是对他的玷污。
仿佛他衣裳上那股清幽醉人的香气直直钻进了心里,缭乱回荡,萦绕盘旋,再也消散不开。
良久只余惊叹。
他将刘协放下的酒樽接过,握在手中,道:“陛下您醉了,此酒,还是让臣为您待饮罢。”
眸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纹,却倏忽消逝。
不远处低低地发出一阵懊恼的跺脚声,一道紧盯此处的目光倏而熄灭,眼里的恨意如刀,直直地刺向荀彧,甚至还发出了小声咒骂。
但迅速被众臣的交头接耳和窃窃私语掩盖了。
刘协见荀彧自作主张地拿起自己的御酒,不禁有些愕然,暗想这令君素来谦退守节,何时这般无礼了。
但他也不敢出声阻止,只能目瞪口呆地看着荀彧举起酒樽,先朝自己倾身示意,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它一饮而尽。
“呵,陛下的玉醅可还合令君心意?我等可无福享用陛下斟好的佳酿。”
座下孔融阴阳怪气的讥讽再次响起,荀彧却仍是不作声,慢慢将酒樽放回玉盘,蓦然,手指竟在不停地发抖。
“砰”得一不小心,酒樽被掀翻掉地,在石砖上咣咣打转。
他额头瞬间沁出豆大汗珠,原本平静的神情明显不对了,手背甚至泛起青色,膝盖立时发软。
他却只捂住胸口强自掩饰着,不让外人看见自己的半分异样,勉力向刘协微笑:“臣谢……谢陛下好酒。臣身体不适,如今暂且先行告退,求陛下允准。”
“既然爱卿不豫,朕岂有不准之理?望爱卿多加保重自己啊。”刘协颔首,允了他的请求。
“谢陛下。”大袖一展,荀彧双手交按,向刘协重重顿首。
而后缓缓站起,不为他人所见地悄悄拭去唇边渗出的血迹,回身走出去。
步子沉静稳重,所过之处众人无不噤声,抬头注视着他,宛如夜晚中宵之时天边清雅的弦月,游光潋滟而不浮华,只余庄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