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已是建安二年。
阿笙生下了第三个儿子,曹操取名为植。
有了个小弟弟,最欢喜的是丕儿,成日和这个比他小了五岁的弟弟不知疲倦地玩耍,在院子里挖狗洞,把刚端上来的饭菜盖在地上吸引蚂蚁,拿瓢虫塞绿漪的衣裳里,无所不干其极。
植儿虽然年纪更小,活泼好动的程度却不遑多让,哥两个成日里上房揭瓦,嘻嘻哈哈的笑声让梁间做客的鸟雀也自愧不如。
可怜绿漪是敢怒不敢言,每次还要憋住委屈陪着笑,默默跟在他们身后擦屁股。
阿笙为此没少罚丕儿站墙角面壁思过,骂他带坏小弟弟,可每次都被小植儿怯生生扯住袖口,那双比他哥哥还要楚楚动人的眼睛朝她眨啊眨,阿笙顿时心软,也消了不少气,就会放丕儿自由。
彰儿倒素来是个闷葫芦,自幼就痴迷剑术射箭,对战场上的事有极大的癖好。
每日哥哥和弟弟两个疯玩的时候,他往往一个人独自早起就出去,趁着朝阳在练武场习练弓马。
曹操见他喜欢,也特意派许褚和典韦几个将军专门点拨他,既有天赋又勤于练习,没多久就有了精进。
这日阿笙正伏案绣披风,天已入了秋,没多久她便被密密麻麻的针眼倦得犯困。
她不停地打哈欠,终是撑不住,把手上的针线推往一旁,趴在桌上就打起盹来。
迷迷糊糊间,她好像听到了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的声音,微风倏而吹进来。
但实在太困了,她懒得开睁眼皮,直接忽略掉周围的一切,调整了下姿势继续让自己进入梦乡。
“夫人这是给孤绣的披风么?”
暗哑低沉的男声一出,阿笙陡然一激灵,手无意间往外拂去,不小心扎到了随意扔在旁边的银针,痛得她当即“啊”得惊叫。
顿时睡意全无,她抽着凉气把手收回来,指尖瞬间冒出血滴,掉在还没绣好的猩红披风上,沿着纹路迅速渗开,映出一点褐色的血迹。
也顾不上手指疼,她不禁沮丧垂头,懊恼地叹气道:“这还没完工呢,又要费功夫去洗了。”
她刚站起来想去水盆边,却被一直在旁站立的曹操制止,伸手按住她的右肩。
悄无声息地凑近她的耳根,故意传了些灼热的气息:“孤不介意。孤只想这件披风能在我出征前缝好,见到它就像见了夫人一样。”
阿笙顿时吃了一惊,自动省掉话语中别的信息,离开他的手臂退了半步,讶异注视他:“你又要去打仗了?”
“是,”他微微颔首,拨动了下溢出来的烛花,迅速噼里啪啦地爆开,“刘表刘备在南边终究是个尾大不掉的麻烦,刘表又和在宛城的张绣勾连,若是日后几人狼狈为奸来对付我,恐怕我也无力应对。所以这番必定要重创他们,纵然不能彻底收服,也要毁伤这帮人的元气。”
其实阿笙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只是他刚从青州黄巾军平乱中回来,没过多久却又要出兵,不免心里有些不舒服。
撑手托腮,她瞅了眼不断跳动的烛火,倏而它撩乱了自己的视线。
曹操好像看出她的反常,盯着她的双眸出言问:“你不高兴了?”
她摇头,良久,她闷闷地看着青石地面,声音有些沮丧:“你心在天下,我怎么可能会阻止你。但你不要再受伤了,免得回家来喊疼,我也帮不了你。”
“那我可以姑且理解为,夫人这是在怜惜我么?”还没正经多久,他又开始原形毕露,扬起不怀好意的微笑望她,语气似乎是在故意捉弄,那双明亮的眼睛里却满是夜月般的温柔。
阿笙不禁“呸”一声,翻了个白眼道:“你自己说出这种话来不觉得可笑吗?我怎么可能会可怜你这只老狐狸,除非我脑子神经错乱了。”
曹操闻言,眼中闪过一分难以辨认的情绪,旋即恢复正常,正色道:“此次南征,我打算让丕儿同行。”
阿笙当即瞪大眼睛,“腾”得起身,惊讶道:“丕儿还这么小,你怎么放心带他出征啊?”
他是疯了吗,战场上刀剑无眼步步惊心,随处都是看不到的致命危险,丕儿这个什么也不懂的小屁孩去了不是给别人当活靶子?
她忍不住怀疑地打量他,企图从他脸上找到疯了的证据,满心只觉不可思议。
他却像是早料到了她会有这个反应,伸出手把她按回原位,神色波澜不惊,异常平静:“他是你的儿子,更是我曹孟德的儿子,自然不可能让他置于险境。”
“那——”没等阿笙把话说出口,他打断道,“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你的顾虑和担忧,但他既然是我的儿子,就不可能一辈子做院子里娇生惯养的花朵,锦绣文章、指挥若定他一样也不能少。这次从征,也是丕儿自己向我提出的请求,我也是思量了许久,才顶着你的反对做出这个决定。”
“你这什么意思?”他这么一说,反倒把阿笙形容成一个溺爱纵容的母亲,她若是不同意,就真着了他的道,有理也说不清了。
她涨红了脸,就要挣脱他的手。
他眼睑微抬,加大了些力道把她锁在身边,似笑非笑地应道,“就是你以为的那个意思。不过——你放心,我把他时刻带在身边,有许褚典韦几个将军,他再安全不过。还有子修也会随军,你有什么好担心的。”
虎痴恶来两位将军之名如雷贯耳,对曹操也是绝对的忠诚,她没有理由不放心。
这下还有曹昂看顾着,两人自小兄弟情深得很,阿笙心头悬着的大石也慢慢落下了些许。
“阿瞒,那你……可要把两个儿子安然无恙带回来啊。”眼睫动了动,细密的阴影在脸颊上轻晃,“还有这件披风,得要等你凯旋再送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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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征之日正值秋分,桂香飘满庭院,日光散落窗棂。
阿笙起了个大早,见丕儿早已在绿漪的帮助下穿戴好盔甲,正喜滋滋地站在屋门等她。
“走吧。”
西门处,数万军队已整装待发,皆是面容肃穆等候一声令下。
秋风涌起,卷起风里萧瑟的落叶,在空中发出沙沙的呼啸,混合着晨曦漫开一片生机勃发。
郭嘉竹青色长袍外罩一件软甲,正站在曹操身后,与后者以扇掩面谈论着什么。
见阿笙来了,他放下扇子朝她拱手见礼,苍白的脸上露出笑意:“奉孝见过卞夫人。”
她连忙回礼,“妾见过郭军师。”
又道:“子修呢,怎的不见他?”
她往左右环顾了一眼,发现找不到那个英俊挺拔的少年,不禁问曹操。
“我派子修率精兵殿后,晚于我们一步出发。”曹操说,“我有意锻炼一下子修,才把这个重任交给他。”
曹昂今年刚满十八,是快加冠的年纪,她也知道曹操着意栽培历练这个最得意的长子,这样安排也不奇怪。
丕儿在旁边早已不安分,在看到父亲的那一刻起便开始激动咧嘴,兴奋地冲上去喊:“爹。”
还迫不及待地张开小手,想跳起来拥抱父亲。
曹操笑着把他抱起来,亲了亲他的额头,“乖丕儿。”
“阿瞒,现在我把儿子交给你了。”见丕儿对父亲比对自己还热情,她心里不禁泛起酸味,伸手扶住丕儿的肩,不舍地朝曹操望了一眼。
丕儿的肩膀还很瘦弱,穿上银色的小盔甲却颇有武将年少成名的味道,高高扎起的马尾更添飒爽,与他天真纯净的眼眸形成可爱的反差。
“夫人放心,我不会让丕儿涉险。我堂堂大汉司空在此向夫人您担保,若是我儿子少了半根头发,夫人大可打我八十军棍泄愤解气。”曹操把丕儿放下,跨上马轻笑,丕儿也随即爬上自己的小马驹,乖巧地跟在父亲后面亦步亦趋。
他朝阿笙扬起笑脸,明媚的眼睛里反射出天上白亮亮的日光,露出一口小虎牙,自信地大声道:“娘亲放心,丕儿会自己照顾好自己,不让娘亲和爹费心。再说丕儿的剑法可厉害了呢,师傅都夸我年纪虽小,当世三分之二的剑道高手都已经打不过我了,区区刘表刘备的军马又算什么?”
他边自我夸耀,还边拍了拍腰间的佩剑,唇边洋溢出自得的笑容。
阿笙还没说话,倒是手里牵着的植儿扑腾扑腾跳起来,像是为兄长呐喊助威似的,捧场般附和:“就是就是,阿兄可厉……厉害了,阿兄的剑法举世无双,必会杀得那些老弱病残人仰马翻,拜倒在阿兄面前求饶呢。”
他这番马屁把丕儿拍得更加骄傲,越听越欣喜,恨不得立刻下马去拥抱弟弟,一只脚刚离了马镫,就被阿笙瞬间推了回去,拍了下他的脑门:“你阿弟什么也不懂,把你的小身板都快吹上天了,你也好意思信他的胡言乱语,果真不是一家兄弟不进一家门。”
她见大军的鼓点已经“嗒嗒”敲响,号角吹醒天边雁阵,朝阳交织的橙霞将远处每位士兵的盔甲染得闪闪发亮。
“保重。”她向曹操低声道。
“大军听令,即刻随孤出发,先锋何在?”曹操举目扫过部下士卒,拔剑出鞘,倚天剑顿时“哗”一声锋芒毕露。
“末将在!”一身黑铠的乐进应声而出,跪伏余地,沉重的盔甲发出索索响声,在全场的静默无声下显得格外洪亮。
曹操从侍卫手中取出鹰羽令箭,交到他手上,“乐将军,孤命你率五千虎豹骑,星夜赶至宛城攻张绣个措手不及!”
“末将得令!”乐进严肃地捧过令箭,重重应是。
曹操大手一挥,三军立刻蓄势待发,城门打开,军旗猎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