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由于跑得太快,她的呼吸很急促,溢出的热气往他脸上灼灼地摩挲。
但他的嘴唇异常薄凉,甚至毫无半分温度,她仿佛是吻上了一块冷冰冰的大理石,得不到任何期待中的回应。
却也没有推开她,而是自始至终淡定地站在原地,一动未动。
他仿佛没有七情六欲,沉稳得好似主角不是自己。
霜霜仰起脸,用热切的眼神凝视他,瞳孔如三月最绚烂的春桃,于花信到来之时晕染开片片粉瓣。
小巧的鼻尖略微泛红,她激动时便会情不自禁一抖一抖,愈发显得迫不及待。
他好像觉得这时的她很可爱,宠溺地弯起嘴角笑了一声,却在此刻的霜霜眼里,无异于一种欢迎的鼓励。
于是她更加大胆,也不管他会不会生气,直接用手臂勾住对方的脖子,努力踮起脚让自己的眼睛和郭嘉平视,半是征求意见半是强硬地说:“我想成为奉孝的妻子,可以吗?”
她直直地盯住眼前男子,眼眸里倒映出他不动声色的面庞,丝毫没有任何惊讶的迹象,似乎早就料到了。
他过于聪明,因此也太过于擅长克制感情,克制自己。就像流深的静水,纵然再与世无干无涉,可若是被路过的飞鸟的翅膀有意拂拨,也不得不被动地漾起圈圈向外扩散的涟漪。
“你喝多了。”许久的沉默后,他终于偏过头去,低低说一声。
她听后睁大双眼,伸手拉过他的衣襟试图再次贴近他,不服气地叫:“我没喝多,我很诚恳地在请求你给我一个答案,郭奉孝。”
“请见谅,嘉不愿让公主您后悔。”他道,语调不着情感,始终压抑得低沉,“请您原谅嘉的苦衷。”
不等他说完,她拼命摇头打断,攀上对方的肩膀去拥抱他,恨不得把眼前这个男子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我一点也不会后悔,毕竟谁又能长生不老呢,我们到头来总是要死的,要是留有一辈子的遗憾才是真正值得后悔的事情,你这么聪明通透的人,难道还会用寿命天数来作茧自缚吗?连我也想得明白的道理,你又为什么要被困住呢?”
她抬眼反问,澄净的目光亮闪闪的,似是喝了酒的缘故,在灯火下看起来像克制不住的泪滴,将将沿着面庞淌下来。
郭嘉突然抬手,轻轻地抚上她的脸颊,在那发烫的肌肤上停留了半秒,不经意间将眼泪拭去。
“你……”她只觉呼吸暂停,耳朵嗡得蜂鸣,沿小腹升腾起忐忑的热气。
少顷,暮日熔金,随云的晃悠漫上潋滟晚霞,银朱色与天青色交相混成画,新月悄然生在桃花树梢。
脸涨得通红,好像肌肤上还留有他手指冰凉的触感,却在心里“砰”得扔下石块,溅起飞雪水花。
“霜儿。”听到这前所未有的称呼,她顿时吃了一惊,惊喜地望向他。
这还是他第一次这么称呼自己。
好像普普通通的名字从他口中说出,都带了初桃的香韵,直往心底沁出无尽欢欣。
停了停,他说:“嘉并非一味信天由命之人,嘉只是不愿让你也困于死生寿夭的宿命,既已入深潭,又何必再连累你呢。”
“我不怕,我一点也不怕。”她迅速反复道,重重地强调着,生怕他不明白自己的心意,“没有你郭奉孝,刘霜无论在何处都是深渊,你还不清楚吗?”
他旋即苦笑,嘴角才堪堪扯了半个弧度,忽而敛去,无奈地低眉叹气,敲了敲她的额头。
“你啊。”
话音落下,他身形骤然不稳,玉树般颀长的身体微微晃动,霜霜像是早已料到般稳稳地扶住他,让他靠在自己的怀抱里。
声音暧昧而细微,染了几分暗粉色的□□,在飘着晚风香味的空气里摇曳:“对不起,奉孝。”
我实在是出于无奈,才被迫用此下策。
本来这么拙劣的伎俩是绝对瞒不过你的眼睛的,我本不做这个打算。
但你还是喝了这壶放了迷药的酒,那我姑且以为,你是心甘情愿的罢。
我霜霜这辈子能与你郭奉孝结发,就算不能白首又如何,余生我自会奉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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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蓁妹妹醒了吗?”丕儿刚从书斋读完书回来,就急切地问凑到阿笙跟前,急切地问道。
“好得很。”阿笙眼睑微抬,“醒过来就骂你这个哥哥,说你把她女诫换了,怎么的?你还想偷过来自己学啊?还有,你真是越大越欠打了,欺负小妹妹算什么话。”
丕儿立刻换成委屈表情,嘟嘴搓手,巴巴地看着她,语气软糯如夏日的小葡萄:“娘——儿子就是觉得好玩,没想到她反应这么大,心胸也太狭窄了吧。”
“对了,”没等阿笙答话,他赶紧抢过话头,“阿恽哥哥还问儿子蓁妹妹怎么样了呢,我这就去告诉他妹妹很好,让他不要担心。”
他刚说完拔腿就冲出去,被阿笙一声“站住!”喝止,乖乖回过身。
暮色反射下,阿笙突然发现了一样熟悉的东西,疑惑地指着他腰间的双鱼佩:“你这是什么?”
“玉佩啊。”丕儿还以为她要训斥自己,见原来是问这个,不由得暗自松了口气。
“这枚玉佩……你从何处得来?”阿笙皱眉,忍不住走上前把它摘下来,放在手心细细审视了一番,越看越不对劲——跟记忆中自己的那枚形状完全相反,鱼尾的方向指着左边,而非印象中的右边。
她当即醒转,惊讶地抬头望向丕儿:“这可是荀令君的东西?”
丕儿完全丈二摸不着头脑,不知这玉佩怎么就跟荀令君扯上关系了,不禁一脸茫然,疑惑地挠头:“这是阿恽哥哥的娘送给我的,见我喜欢,她就毫不吝啬送给我了,还说让我不要客气呢。我以后有机会一定要好好感谢荀夫人,真是太大方了。”
原来是唐思把荀彧的双鱼佩给了丕儿。
也不知她是发自真心的好意,还是仍对自己抱有不满,阿笙甚至忍不住怀疑,这会不会是出于荀彧的意思,他真的打算就此殊途陌路么?
其实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年那些怨望、嫌隙、失落或是不甘早就随风泯灭了,唐思的心计与排挤她早已不在乎。
只是她唯独在意荀彧的想法。
“夫人在想些什么呢?”她正在撑头发呆,耳旁忽然响起曹操戏弄的笑声。
“啊,”她瞬间反应过来,站起身,整理整理自己的神态,“阿瞒怎么有闲暇过来,呃……一起用晚膳。”
丕儿早跑得无影无踪了,阿笙瞅见曹操身后跟着的侍从提着食盒,便随机应变道。
他低笑,眼眸一瞟,示意侍从把食盒打开,热气顿时从里面扑了出来,呈现出一盘肥美流油的红烧猪蹄,还在不停冒热气。
阿笙感觉自己深吸了一口气,差点就要扑上去。
这时曹操扣住她的肩,忍住笑意,眉毛嬉谑地扬起:“我来是有件事想告诉你。”
阿笙立刻正襟危坐,收敛钻进肚子里的馋虫:“我也有两件事要告诉你。”
“你事多,你先说。”他认真地坐下,随手解下玄色的斗篷,递给侍从甩了个眼色,后者立刻躬身退了下去。
“第一件,丕儿彰儿……可能要有两个弟弟妹妹了。”提到这种事她始终有点羞涩,脸上泛起微红,犹豫了半晌才好意思出声。
“两个?莫非夫人这次怀的是双生子?”曹操促狭地眨眨眼,存心故意挑逗她,随手拿过桌案上悬挂的墨画纨扇,轻轻提起她的下巴。
蜀绣的质地让肌肤有些发痒,阿笙不自然地拂开扇子,懊恼他怎么又知道了她怀孕的事,耳畔又听到他不紧不慢的轻笑:“若真的是双生子,那夫人着实更辛苦了,我要好好照顾补偿夫人才是。”
“谁要你补偿了?”阿笙又羞又恼,索性将那把扇子夺过来,“哗”一声打开,去拍他的发髻。
曹操任凭她耍脾气,半晌才慢悠悠道:“那……第二件事是什么?”
“就是我说的另一个妹妹,因为我改变原来的想法了。”她突然正色,郑重地抬眼。
曹操感受到她的目光,便也抬头,“怎么了?”
“阿瞒,请你把蓁蓁过继给我抚养,从今日起,我卞笙就是她的母亲。”阿笙为了证明她并非心血来潮,还指了指给蓁蓁添置的衣裳,“我这人一直恩怨分明,想想她母亲的坏心眼确实怪不到她头上,而且没娘的孩子也怪可怜的,总要有个人教养她才好。”
还有个心思她没说
——因为他是蓁蓁的父亲。
但这爱屋及乌,她想他不会看不出来。
于是她赶紧掩盖话题,张口问:“那你要说的事是什么?”
“等等,让我猜猜——”曹孟德刚想说话,她急忙捂住他的嘴,抢先道,“是不是又要出去打仗了,又要告诉我半年不回来?”
他抿唇瞥了她一眼,撑着手臂让她靠在自己的肩上,阿笙本来不好意思,但这怀抱实在太温暖,她实在枕上就不舍得离开了,于是便心安理得地享受这份舒适。
“不是,”发顶他的声音沉稳而有力,“是郭奉孝今日对我说,他要成家了。”
“啊?”她闻言不由得吃了一惊,但立刻又平静下来,“真是可喜可贺啊。”
她从来没有告诉过曹操,郭嘉的病和对自己寿命福祸的预测,她清楚若是他得知了这一切,必然会伤心。
阿笙瞬间将眼中的怅然掩去,只剩一片雾霭的茫茫,叹息着摇头,“奉孝倒一向是真性情之人。”
“是啊,”曹操若有所思,“我与他交结这些年,越发觉得奉孝像深山里潺潺而过的清泉流水,行事无所拘束,内心也透彻得没有一点尘灰,看万物毫无阻滞,通达□□得反而让别人觉得他深不可测。”
“啪”的一声脆响,阿笙刚去收拾桌角的一卷竹简,不小心把桌上石青砚打翻在地,忙弯下腰捡拾。
幸好力度不重,没有破损。
她小心地重新取手帕擦了擦,确认完好后把它放回原位,却被一闪而过的眩目光芒半秒间花了眼,有了瞬间的恍惚。
她接过曹操的话,道:”所以世间只有一个郭奉孝,像他这样的人,恐怕满天下再找不出第二个。只是我有点好奇,他似乎从来都没有生气过?”
她转过头想了想,又道,“不过我觉得,你以为他没脾气,实际上是早把人摸得透透的了,所以懒得发脾气。”
“他知人心而不玩弄人心,晓天机而不试图阻逆,怀璧自知却从未以此自矜,这是他最超脱凡俗的地方。”曹操每次夸赞郭嘉的时候,眼眸都如三月长风吹彻,水面轻漾。
言罢他轻笑,握住阿笙的手,认真说:“想我何其有幸,有奉孝,文若和你为知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