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顿时手脚冰凉,心像巨石猛然下坠,一阵头晕忽而袭来。
“不会的,妹妹不会死的!”丕儿大叫,冲过来拽住蓁蓁的手臂,唤着她的名字试图把她叫醒,惊惶地跺脚。
见蓁蓁毫无生气地躺在床上,面色逐渐变灰,他急得跳起来想揪住徐医官的衣领,小小的个子费劲地攀着老者,厉声问责:“你这个庸医真是白活了这么大岁数,连我妹妹都救不了,要留你何用?!”
许是气急了,他竟然对着徐医官出言不逊,面庞上满是怨恨的神色。
手攥紧对方的衣冠就开始猛摇,不顾荀恽的制止,咬牙大叫:“给我把妹妹救活,救活她!”
“曹丕!”阿笙当即用眼神狠狠掷过去,差点就当众扇了他一耳光,瞪着他斥责,“住口!”
但眼下蓁蓁性命要紧,她也无暇教训没规没矩的儿子,哀伤地瞥向徐医官,“医官,这……真的没有半点办法了么?”
老者沉痛地避开目光,注视地面,满脸为难:“夫人节哀。”
这话一出,已是无可奈何的意思了。
阿笙鼻间骤然涌出一股酸涩,正当这时,耳边突然传来门外侍卫的通报声:
“禀夫人,有位自称华佗的方士求见。”
这话宛如久旱的田地天降甘霖,一下子在阿笙心头重新点燃了希望,她立刻惊喜地招手:“快,快把华先生请进来。”
一刻也等不及了,她亲自走上前去迎接,朝进来的灰袍男子极其谦恭地躬身敛衽:“华先生,求求您出手救救蓁蓁!她一不小心落了水,救上来后没过多久便没了呼吸,当今世上唯独您有起死回生之术,这条性命全交给您了!”
她急促地请求,边小心观察华佗的反应,生怕他摇摇头也说出那四个字——“回天无力”。
呼吸都不由得揪起,还好他仔细地端详了蓁蓁一番,脸上始终自然如常,这让她不安的心稍微放下了一点。
华佗略略看毕,宽慰道:“夫人,吾观小姐并未卒逝,体内留有余温,尚还有苏醒之机。”
他年曰五十许,乌黑的发却不见白丝,额角皱纹也很是平展,双目炯炯有神,一举一动沉稳镇静,外貌看上去无异于不惑之年的光景。
有他这句话放着,阿笙不禁心宽了些许,便也点点头,一声不吭地站在旁边。
他在靠近床边的小杌上坐下,轻缓地抓起蓁蓁细弱的手腕把脉切络,须髯丛生的脸上安静如古井无波,闭上眼慢慢吞吐气息,专注而沉笃。
所有人都不敢出声打扰他,全部默然站在一旁等候着他的诊断。
“蓁小姐似乎出生便有宿疾。”他沉吟了一会儿,而后肯定地说,“且是很少见的病症,这并非落水而致,应是被蜜蜂蛰咬后骤然呼吸停止陷入昏迷,因此会造成去世的假象。”
“所以如果在下若没猜错的话,蓁小姐在昏迷前大概接触过蜜蜂,恰好又因落水阻滞了气管而导致窒息,故此至今未醒。在下现在需要施以针灸疗治,一定能让她苏醒过来,夫人莫慌。”
阿笙疑惑地问:“蜜蜂?”
怪不得蓁蓁脖颈上,脸颊上会有几个红肿块,只是这怎么蛰上的呢?
她好像猜到了什么,朝丕儿投去冷厉的一瞥。
丕儿哪敢多言,把脑袋缩在衣领里不敢探出来,生怕自己欺负妹妹的事情被发现。
这时荀恽倾身上前,先向她弯腰行礼,然后语气不慌不忙地解释道:“卞夫人,全怪恽照顾不周,蓁小姐今日与二公子玩耍时,不慎引了蜜蜂才慌不择路落了水,不过此事与二公子和蓁小姐两人没有任何干系,大概是小姐头上的梨花发簪沾有花粉,所以将引出了蜜蜂罢了。都是恽没能及时救下小姐,没有尽到为兄为长的责任,夫人要怪就都怪恽吧。”
丕儿感激地瞅瞅他,又胆战心惊地偷瞄阿笙,见她伸手抚了抚荀恽的发,爱怜地低眉,看着这位个头已到自己下巴的男孩:“傻恽儿,这事又和你有什么关系呢,你不需要道歉呀。”
总感觉娘亲对阿恽哥哥比对自己还好,总是这副和蔼笑眯眯的样子,好像他才是娘的亲儿子似的。
丕儿心里不免又气鼓鼓的,不满地噘嘴,暗地里哼了几声。
那边华佗施了针,霜霜犹然昏迷着,面色却逐渐转为红润,呼吸也随之恢复了,脉搏从最初的死寂变回正常。
华佗又开了几张药方,阿笙接过不禁连连道谢,示意绿漪端上一盘金银,深施一礼:“多谢华先生相救蓁蓁,这点薄礼不成敬意,还望先生不嫌。”
华佗只收了几串铢钱,把其余的都推了回去,胡须微微一翘,小声对阿笙笑道:“夫人这些日子还是尽量避免烦心为好,腹中胎儿还是得静养呀。”
“你是说——”她愕然,“我……”
华佗捻须,笑而不语。
这,难怪又恶心头晕又呕吐的,原来是怀孕了。
不过眼下她顾不上自己,突然想起那位不省心的郭嘉,忙恭谨地再次相求:“我这还有个旧疾缠身的病人,思来想去只有您能救他,因此辛苦您随我走一趟,去给他诊治。”
华佗颔首答应,医者仁心,他也很乐意和阿笙去救人。
不料,当他从郭嘉屋里出来时,阿笙看见他眼里的戚然。
“恕在下无能为力。”他摇头。
这是她难得看到华佗脸上竟会流出那样愧疚的神情,想也是第一次。
“神医也会无能为力么?”心头一沉,她勉强扯起嘴角,面色苍白。
华佗叹息:“在下行医一生,非是在下自夸,若是命不该绝,即便病入膏肓沉疴难医也能救回,可唯独救不了北斗注死之人。”
阿笙大惊,不禁抽了口凉气:“先生这是何意?”
“智多早夭,识破天命者必不寿,鬼神誓必不容此等人存于世间。祭酒怕是自己也知寿数短折,其身体多处旧疾难以根治,实非在下倾尽全力所能挽回啊。”华佗轻抚长髯,声音沉沉。
虽是早有心理准备,但乍然听到华佗也这么说,她情不自禁酸楚地落了眼泪,满心着实不是滋味,捏紧衣角来平息不甘。
一双鞋蓦地闯进视线,她余光忽而撇过墙角,发现有个人正躲在后面扒着砖,呆滞的目光似乎紧盯着这边,连暴露了影踪也毫无知觉,只愣愣地站在原地张大嘴巴发呆。
她果然一直守在这。
阿笙犹豫了半晌决定叫出她的名字,“霜霜。”
“你都听见了。”她尽量使语气平静无异。
她不敢去看霜霜复杂的眼神,踢着地上稀碎的小石子,闷闷说:“那天郭奉孝说他预料到自己早终的时候,你一直在门后面听着,是不是?”
“是。”霜霜的话音听上去也没有失态,反而出人意料地镇定,倒让阿笙松了口气,“我听到了,他说他活不过四十岁。但那又如何?”
盯着阿笙,她反问。
“你不会后悔吗?”阿笙犹豫片刻,终于抬起头,回望对面女子的双眸。
这时她才发现,霜霜眼睛红肿得跟杏桃一样,强压抽噎的嗓子,肩膀克制不住地耸动,忍住硬憋在心底的眼泪。
她没穿惯爱的水红,而是一袭和郭嘉一样的烟青色,干净中掩含沉稳,只是看上去有些朦胧与落寞,勾勒得身形几分寂寥。
良久,霜霜平缓呼吸,深吸一口气望天:“我为什么要后悔?喜欢就是喜欢,我想和他结发一生,就算这一生像露水般短暂也不枉我等了这么久。他能算尽天下所有人和事,偏偏不愿分半点心思照顾自己,我就想陪在他身边,看他笑伴他哭,好好地照顾他。”
她话音陡然低了下来,细若蚊蝇,阿笙几乎要听不见,好不容易才知道她在说什么。
“可惜他不愿意,要是他答应了就好了——我一定要让他答应我。”
**
酒楼。
霜霜亲手准备了一桌酒席邀请郭嘉,给他斟了自己酿的酒,里面专门为他浸了些黄芪和枇杷叶。
她努力找了些笑话想引他笑,津津乐道身边的趣事牙慧,每次郭嘉也很尊重地微笑,也不知是不是出于真心,至少表面看上去足够愉快。
酒至微醺,她放开了胆子问出憋在心里的话,鼓起勇气,眼神却怯怯游移。
“奉孝,娶我真的……让你这么为难吗?”她很艰难地吞吐字句,小心翼翼地偷窥他的脸。
他只是笑笑,眸色染墨,却是轻易勾唇便能夺走她的心,让她呼吸都不由得静止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了什么孽要受这种折磨,求而不能得,喜欢而不能如愿。
上天为何要赐下一个郭奉孝,为何偏偏是他。若是别人,总要好受得多,总好过如今的牵肠挂肚、千回万转。
她想着,眼眶里不禁拥了些泪,泛出红色。
捏紧手中酒樽,骨节被她攥得微微发青,咬唇:“你是天底下第一聪明人,为什么总是对我装聋作哑,我的心思……你明明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啊。”
尽管再克制情绪,话里总还不可抑制地带了些谴责。
虽然这责备亦是无端,她自己都知道是自己刁蛮了,但这小脾气就是改不掉。
郭嘉望了她一眼,似乎丝毫没有愠色,却也没有回答,不过他从来都是这副随和模样,世上大概除了曹操,没人能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眼眉皆清隽,并不柔和的颧骨适中了原本白皙如女子的面容,让他看起来温和而坚定,完全担得起俊美二字。
特别是那双清冷入墨的眸子,让她只觉自己一切心事都在这副目光下无所遁形,全部暴露在日光下,偏偏他嘴角还总挂着那抹戏谑的笑。
于是胸腔发胀,耳朵打鸣,只要瞥见他便立刻垂下头,或许是这轮白日太过耀眼,她贪恋这光芒却不敢直接面对。
懦弱。胆小。怂包。
她在心里咬牙切齿地骂自己,骂他是舍不得的。
她的一切挣扎尽数被郭嘉望在眼中,他像是在开玩笑,闲闲勾唇:“这么认真地看嘉,莫非是嘉相貌过于粗陋,惊到公主了?”
“君美甚。”仅仅三个字,却在脱口而出时她才后知后觉,惊恐捂嘴。
徐公何能及君也。
他不会不知道她的意思。
随后是可怕的安静。
有只枯色的飞蛾从窗外闯进来,飞乱了微风,直直地往摇曳的烛火上扑。
霜霜出于同情想阻止,却发现它的翅膀已被燃烧殆尽,尸体残缺地倒在火里,再也不动了。
她不禁叹气,嗫嚅着嘴唇想给眼下的沉默找个借口,然而他放下了酒杯。
“多谢公主款待,嘉先告辞。”
见郭嘉起身要走,就快走近门口的时候,霜霜脱口而出大喊一声:“请停下!”
空气瞬间静止,能闻到窗外的晚梅清香,随风缓缓飘进来。
攥住拳,她索性一狠心,站起来跑到他身前,踮起脚闭眼就去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