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归是少年帝王,那股强大的气场还是充满震慑,目光一扫,便是灼灼的君临天下之相。
阿笙从桌底下爬出来,有些紧张地跪在他面前,心里直打鼓。
他原本也是跪着,现下立刻站起来,用那双威严慑人的双眼打量着她。
她不禁垂首躲避他的注视,只是明明对方比自己年纪小,却还是不能自然地接住这双目光。
“你是谁?”沉闷的气氛僵持了良久,他终于问。
她哪里敢诚实相告,只能低着头吭哧吭哧:“小女子是曹洪将军的家眷,适才罢宴迷路,稀里糊涂方才误闯此地。我不知这里是大汉太庙,求陛下恕罪。”
曹子廉将军,对不起了,实在一时紧急想不起别的名字,只能拿你的先来凑数。她暗暗道着歉,一面小心抬眼,偷看听者的反应。
这话半真半假,却更引得刘协起疑,斜睨了她的左肩一眼,眉头微皱:“那你怎会受这么重的伤。”
肩上的伤口此刻已凝成褐色,被她自己草草盖了一层枯叶止血,鲜红的血液却仍从里面涌出,顺着手臂淌到地上,看起来狰狞惊心。
她抽了口凉气,尽量抑制龇牙咧嘴的本能表情,朝面前年轻的皇帝赔笑:“陛下,这不宫里头庭院深深,一路过来树枝荆棘锋利得很,一时没注意就把我的肩膀割伤了,眼下也找不到太医署在哪儿,只能忍忍了。”
但她边说着,由于失血过多,嘴唇正逐渐发白,脸色也变得极其苍白,喉咙慢慢发不出力气来出声,讲到最后,已是有些费力地扯起嘴角向他微笑。
“那朕……刚才所说的,你岂不是听得一清二楚。”
刘协本已似乎放下了戒心,却突然像想起了什么,眼神立刻再次变得冷厉,手指按向腰间的剑柄。
听就听去了呗,还要杀人灭口么?
阿笙不由得心慌起来,眼前的刘协面色寒峻,不带半分温度,不着情感的瞳孔里隐隐透出杀意。仿佛他手边的宝剑只要一出鞘,她的人头就要立刻落地。
如今外有伏兵,内又有个人虎视眈眈,当真是插翅难逃。
她懊丧地慌忙去拦他的手腕,试图阻止他拔剑的动作,嘴里求饶:“陛下饶命,小女子该死,但小女子适才一直在包扎自己的伤处,一点儿也没听见陛下在说什么,甚至都不晓得陛下说话了。”
虽然这样很没骨气,但对方好歹也是个天子,这样奴颜婢膝换条命,也不亏。
“当真?”他俯下身直视她的眼,薄唇轻启,教她惊得后退了半步。
她赶忙点头如小鸡啄米:“小女子纵是有十个胆子也不敢欺骗君父,那可是要打入死牢的大罪,小女子着实担当不起哪。所以还望陛下恕罪,小女子必将感恩戴德,结草衔环以报。”
身上的体力随着每个字的吐出暗自流逝,她甚至能清晰听见血液淌溢的声音,血色慢慢从脸上消退,呼吸逐渐衰竭无力。
她却只能徒劳地去捂住伤口,然而鲜血仍从指缝间流出来,汩汩潺潺,早已血痕斑驳的手不提防又沾湿了满掌,骤然刺破眼睑。
“虽是如此,朕亦留你不得。”他却毫不留情,刀削般的眉目凛然,“哗”一声拔出剑。
一道寒芒闪过,她下意识闭上双眼,冷风迅猛吹面,那冰冷的刀锋半秒内就要抵达脖颈。
耳边却“砰”得发出剑刃相接的清响,意料中的重击没有到来,顿时激得她心脏一紧,无意识睁开眼睛。
正好看入一双明亮熠熠的眸子。
“阿瞒?”她惊讶地叫出声来。
一身玄衣的曹操却没有理会她,连个眼神也不屑于一瞥,晾得她尴尬不已,愣愣的不敢再发一言。
还以为,他是特地来救自己的。
看来还是自作多情了。
自讨了个没趣,她立马退了几步逃出这漩涡中央,努力削弱自己的存在感。
只见他慢悠悠收了倚天剑入鞘,像是故意闲适地倚靠在供桌边,冷冷盯着刘协,把已瞠目结舌的后者又惊得发抖:“陛下,若要祭祀先帝大可择吉日赴太庙,在宫里设灵位私祭又是为何?此事若是传出去,外人恐还以为是臣阻拦你祭祀,又该非议臣了。”
“这……这,何人敢非议司空?朕……朕马上就为司空惩罚他们。”刘协嘴唇哆嗦,原先那帝王气象荡然无存,在曹操面前仿若身份互换,不知谁才是那位万人之上的君主。
他紧紧抿着双唇,连声音都在打颤,单薄的身躯在宽大的龙袍里显得有些瘦削,清秀的面庞上,那双漆黑的眼睛里透出畏惧、忐忑,以及隐约的不甘。
曹操气定神闲地望他,与他截而不同的淡然却让气氛更加严肃。
良久,曹操微微挑眉,眯起眼:“方才一宴,臣终于知道这朝中要除掉臣的人还不少。而且,臣还记得,那不知好歹的赵晏还是伏国丈的得意门生呢,此事与皇后、与国丈究竟有无牵扯,臣想陛下不会不清楚。”
“司……司空,”刘协一听,五官登时慌乱地扭紧,忙不迭倾身,若非那最后一层尊卑的脸面隔着,恐怕他恨不得要躬身半跪,“朕决不敢欺瞒司空,皇后贤良淑德母仪天下,不可能做出那等叛逆之事。朕敢以此皇帝印玺担保,伏国丈一家都对大汉、对司空您耿耿忠心,还请司空休要怀疑。”
“是么?”曹操似乎毫不在意,目光扫过周围,淡淡道,“既然有陛下担保,臣自当相信皇后娘娘,所以还希望伏氏不要在背地里做些让臣失望的举动,否则臣到时惩治的,可不止伏氏一族。”
他这话里有话,刘协顿时面如土色,刚想回答,却听不远处传来一声闷响。
却是阿笙实在失血太多支撑不住,腿也站不直了,身子一软便不禁往后倒去。
虽说不雅,但她能撑到现在,已经是拼命掐胳膊以保持清醒换来的了。
身后是几层台阶,倘若摔下去——整个后背都难免散架吧。
千万别在这里在这个时候倒下去,大脑一直在提醒着自己。但血流的实在太多,身边又没有药来包扎,最先的剧烈疼痛如今甚至都麻木了,血大概……都流干了罢。
人影不断晃动,阿笙揉了揉眼,想把面前的男子辨认清楚,却连抬手的力气也没有了。
大脑倏而空白,猛地一个趔趄,她直直仰面摔下去,背后被层层青石台阶粗暴磨过,大片大片的沙砾钻进肌肤,磕得生疼。
手肘、后背、大腿骤然泛起青紫,散发闷闷的疼,混杂尖锐的刺痛搅得她龇牙咧嘴,却不敢哼出声,只能咬紧牙关强忍。
脑袋也被撞得头晕眼花,她差点就要闭上眼睛就此昏迷过去,就在这时听见他一声急切的叫喊——
“卞笙!”
他终于舍得望了她一眼,在她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喊出她的名字,有些失态地迅速猛冲过来。
旋即她被轻柔抱起,离开冰凉的地面,落入那个再熟悉不过却已疏离许久的怀抱。
他的手臂灼热得滚烫,像是点了团火焰,试图从肌肤表面一直燃烧至心底,令她心跳情不自禁。
浑身就如挨了闪电般颤栗,但却莫名其妙的,平静过后只余心安。
手掌覆上她肩膀上那处触目惊心的血洞,他的眉目明显揪紧,眼底掠过忧心如焚的神色,不禁紧紧按住。
他将她抱到桌案上放下,拔剑割去自己玄袍上的衣袖,而后收剑,俯下身将那块布帛小心翼翼缠裹在伤口上,包了一圈又一圈,动作温柔而细致,边包扎边担忧地抬眸,瞥她的表情变化。
她只稍微因为疼痛而皱起眉头,他就会放轻手里的幅度,少顷额间竟凝了细细的汗。
这般耐心的时刻还真是少有呢。
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了。
她略微恍惚地盯视面前的男子,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眼神不太好,一时间看错了人。
他甚至都没有向皇帝告辞,就这样抱起她走出殿门。
刘协目睹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却始终一语未发,那双略显阴郁的眸子不着声色,涌动着难言的情绪。
“外面……有刺客埋伏。”阿笙紧张地凑在曹操耳边提醒,因为没有安全感,她那只没受伤的手臂紧紧环住他的脖颈,不敢松开半点。
“我带了校事府的人。”
语气极其轻易,好像早就料定了一切。
这下阿笙闭了嘴,他总是这么一副将天下运于掌中的模样,也不需要自己多句提醒,看起来就像是可笑的马后炮,所有的担心都是多此一举。
果然,面前瞬间窜出一行蒙面人,速度像风一样迅疾,半秒内恭恭敬敬地站定弯腰,见到曹操立刻诚惶诚恐地跪下伏首:“司空,那群刺客适才已尽数伏法,只是属下无能……”
“全死了?”曹操眼眸微眯,打断他们问。
为首的哪敢答话,只跪在地上不敢抬头,“属下无能,没能生擒任何刺客,让他们得以有了可乘之机,在被制服的最后一刻咽下舌底的毒药自杀了,因此没能问到任何话。属下自知办事不力,甘愿领罪,请司空责罚。”
“不用罚,孤大概已经猜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