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几日便是中元节,街上早已热热闹闹地准备了卖小货品的摊子。水边也放了许多河灯,莹亮亮地带着虔诚的祝愿逐渐飘远,与黑夜的边际线悄然融合。
前面有一棵五百年的大椿树,枝繁叶茂葱葱茏茏,树枝上系着许多红色的丝线和木牌,月光照下来仿佛一团热烈的火沉入了安静的水中。
阿笙心里好奇,听到旁边有人在说:“这是表达祝福和希冀的树,若是夫妻欲执手偕老,或是闺中思妇想念远方归人,还有人会眷恋死去的亲人,便可亲手绑上一根红丝线。”
果然,许多少年夫妇纷纷踮起脚一起在枝条上系上丝线,甚至有够不着的,还特意拿了根梯子过来。
阿笙津津有味地看着他们争相爬树,不提防在人群中瞥到一个熟悉的人影。
“小秉?”她看见了许久未见的弟弟卞秉,正想去激动地拥抱,却发现他身边还依偎着一个着浅绿色衣裳的年轻女子。
她立刻停下脚步仔细观察,看见自己的阿弟和那女子皆是笑得甜蜜,特别是女子笑靥如花,执着小秉的手在一块木板写字。
而后小秉将木板绑上丝线,他个子高,只需轻轻一点便够到了树枝,细心地系在了上面。
女子抬头仰望着那根载着美好愿望的枝条,眼睛里像是盛着这世上最亮的星星。
阿笙还从没见过那样的小秉,温柔地凝视着身边的女子,就好像在看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看来是时候要去督促他的婚事了。阿笙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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卞秉的府邸在许都市坊的西北角,阿笙的马车颠簸行了半个时辰方到。
她从车上跳下来,映入眼睛的宅院很朴素,简陋得甚至连墙壁的裂缝都蔓延至檐角上。院子里倒是井井有条地栽种些果树,垂下累累的枝条,夹杂些丰收的菜圃。
一个大婶模样的女佣热络地迎上来,藏青的围裙上打着连缀的补丁。她见阿笙穿戴不凡,料定必是高贵的官家女子,忙躬身道一声:“夫人。”
“阿姊!你怎么过来了?”屋子里小秉闻声,便迫不及待地推开门过来迎接。一看见姐姐,脸上展开的笑如日光般灿烂,招呼那女佣赶紧端茶接待。
“姊姊近来思念你得紧,趁你休沐便过来瞧瞧。”
阿笙进了屋坐下,喝了口水润了润干燥的嗓子,忍不住仔细打量了小秉几眼。
他已然成长为了身强力壮的年轻人,原本稚嫩的面庞由于战场的风沙磨砺得坚毅韧性,小麦色的皮肤彰显出青年人特有的生机勃勃。
只是他身上穿的常服便袍略显破旧,边缘的褶皱明显已经碎裂成几个大洞,还洗得掉了色。
阿笙见此状自然是于心不忍,心疼地问:“你日子过得怎么样?怎么还在穿这样不保暖的衣服啊,你自小身子体寒,可不要把自己冻着。”
小秉憨厚咧嘴,挠了挠头笑道:“姐夫待我极好,一直很照顾我,是我自己有钱舍不得用要攒起来罢了。他还说等下次立了军功就封我都乡侯,咱爹要是在地下知道了我要做侯爷,还不知得高兴成什么样呢。”
见他雀跃成这样,阿笙反倒愈加不忍。她怎会不知小秉这人向来是报喜不报忧的脾性,曹操虽是举贤不避亲,但为了堵悠悠众口,也绝不会给予小秉过多封赏,因此他才过得如此清寒。
但她只能附和着笑笑,随即敛去笑容,严肃地抿了一小口茶,道:
“不瞒你说,姊姊此番过来,另有缘故。”
“姊姊但说无妨,弟弟洗耳恭听。”
“阿弟,我前日在中元节上见你与一位良家姑娘相携甚欢,想起你也到了娶亲的年纪,若你有心要娶她,姊姊会为你做主。但若你无意,那便不要亵玩了那女子,白白耽误了人家。”
在她直直的目光下,小秉居然委屈垂首,盯着地上的石板嗫嚅着:“我去……去她府上提过亲了。可她的爹不同意,把我的聘礼扔了出去,还说他死……死也不会把女儿嫁给我。”他的声音小如蚊蝇,羞惭地不敢看姊姊。
“这这这,这是为何?”阿笙立时感觉受到了莫大的侮辱,满腔义愤填膺地从位子上跳起来,“这是哪家的皇亲国戚公主乡君啊,咋能这么拒绝我阿弟呢。”
“她是太医吉平的小女儿阿桃。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才刚挑着聘礼一上门,那位吉太医就跟看见仇人似的瞪着我,我也不知如何就得罪他了。可是他刚扔完我的,隔天吉桃就来哭着告诉我说他爹新收了另一户子弟的聘礼,我实在是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莫非……那户子弟是什么权势滔天的达官贵人,所以嫌贫爱富的吉平看不上咱们?”阿笙实在想不出自家弟弟被这么对待的理由,只能拍他的肩膀想方设法安慰他。
不想这一说倒惹得小秉愈加低落,声音哽在喉咙里,“那家也只是个商贾之家,吉太医宁愿把阿桃匆匆嫁给一个她素未谋面的商人也不肯嫁给我,我实在不知自己到底哪里惹怒他了。”
“他凭啥不肯把闺女嫁给你?”阿笙不禁为弟弟打抱不平,愤愤地跺脚隔空指责,“想我卞笙的弟弟长得一表人才,勤劳能干肯吃苦,品德好又在军中立了功勋,多少姑娘挤破头皮想嫁进来我还看不上呢。他真是目光短浅没见识!”
被她这么明里夸了一通,小秉反倒不好意思地搓手,低下头小声嘀咕:“姊姊,别说了。”
阿笙这才闭嘴,认真地盯着他的眼眸,正色问道:“实话告诉姊姊,你是真心要娶吉桃姑娘吗?”
小秉拼命点头,眼睛里的泪水再也憋不住了,堂堂七尺男儿居然就这么没出息地哭起来,和从前那个怯弱的小男孩一模一样:“小秉是真的很心悦很心悦阿桃,阿桃也很心悦小秉,她还把她亲手绣的锦帕送给了我。”
他一面说着,一面从袖子里拿出那方绯色手帕,小心翼翼地展开来,不敢让眼泪沾染半分。阿笙看见帕子上一针一线绣了一首《女曰鸡鸣》。
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字迹娟秀端庄,可以看出绣者娴静的品貌。
“阿弟你先别哭。阿姊在此,你大可放心。姊姊这次亲自出马帮你,一定不会让你们变成迢迢牵牛星。”
她掏出自己的袖裳给弟弟抹眼泪,小秉将那方锦帕珍惜地叠好放回去,听见阿笙信誓旦旦的承诺,像是不相信般眨眼,“真的?”
“姊姊何时骗过你?”阿笙宠溺地刮了刮弟弟的鼻尖,安慰道,“你尽管静候佳音,等我马到功成,必让你们小情人终成眷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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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吉太医来了。”绿漪卷起绣帘,张望了会儿。
“这么快?”阿笙赶紧抓起冰水盆里的巾帕,一个劲往额头上盖,故作痛苦状,“哎呀,痛死我了。”
登时屋内充斥着夸张的喊叫,吉平一靠近门闻得这“惨状”,明显震惊了一会儿才敢踏进来。
见了阿笙,他恭敬作揖,观察她脸上的气色,“不知夫人能否描述下哪个部位疼痛,好让卑职心中有数。”
“我这头疼,哎哟,痛死我了,”阿笙浮夸地按捏自己的太阳穴,口中不停喊着,“吉太医啊,这可如何是好?”
她一边嚷嚷着,一边偷眼窥视吉平的反应。果然他闻言后嘴角微微抽了抽,无可奈何地皱眉,但还是尽量保持风度,彬彬有礼地请示道:“容卑职冒昧,夫人能否让卑职诊脉,以对症下药?”
阿笙点头,伸出右臂给他切脉,另一只手还不忘揉头。
吉平静静地一动不动切了良久,才放下手,目光复杂而深邃地看着阿笙,却始终一声不吭。
绿漪见气氛尴尬,赶紧催问道:“太医,我家夫人到底得了什么病,请您快告知呀。”
吉平这才终止了静默,突然俯身长鞠了个躬:“恕卑职无能,竟诊不出夫人究竟患了何疾,还望夫人切莫怪罪。”
阿笙慢悠悠地揉着穴,装模作样地叹口气,故作烦恼地扶额,“也不怪吉大人察不出来,我这是心病引起的头疼。”
“夫人是何心病?”
“唉,吉大人有所不知哪,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有一个亲生的弟弟,如今可把我给愁坏了,这心病就是被活生生急出来的,俗名护弟弟病。”
吉平粗黑的眉毛抽搐了下,却只能面无表情恭敬问道:“不知这病——从何说起?”
阿笙瞅见他一步步上钩,连忙愈加装腔作势地按压自己的心口,说:“我那阿弟也老大不小了,也到了早该娶亲的年纪,在同侪间那必定是出类拔萃,媒人哪那也是踏破了门槛。可他偏偏一片痴心,只心悦一户人家的姑娘还誓要娶之,谁知那姑娘的父亲不肯呀。”她还故意叹口气,装得愁思惨淡。
“为何不肯?”吉平敛衽问道,似乎并没有察觉她的意图。
阿笙当即瞥他一眼:“这还得问您啊,吉太医。”
“哦?”吉平不动声色地应着,撇过头似乎回想了会儿,随即才恍然大悟,慌忙跪地赔礼道:“恕卑职有眼无珠,不识卞司马是夫人您的亲弟弟,卑职只当他是个浮浪子弟调笑小女,原来是真心待桃儿。可卑职已经将桃儿许给了临坊的商贾徐氏之子,还收了他家的聘礼,这……”
他脸上显出为难的神色,阿笙立刻心领神会地应承:“吉大人可还其双倍聘礼,这钱帛皆我一人来承担。明日我即派人上门提亲,必会让我这唯一的弟弟风风光光地迎娶您的千金。”
她示意绿漪把刚绣好的桃花团扇拿出来,递给吉平,说:“此乃我作为姊姊的一片心意,代表我阿弟赠予令千金。听闻令爱名唤桃儿,此扇上有桃花,想必极能贴合令爱的美好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