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阿笙还在熟睡。
曹操醒得早,他悄悄从榻上坐起来,见身旁的女子还在睡得不亦乐乎,忍不住俯下身去逗她。
她的睫毛很长,在呼吸的起伏下颤动如漆黑如墨的鸦羽,摇曳他的心弦。
他不禁伸出手触了触她的睫毛,却又不敢把她吵醒,见她无意识地“啪”一声拂开他的手,不禁笑起来。却在这时听见门外传来急匆匆的脚步,随之一名侍女溯玉跪伏于地,向他禀告:“司空大人,荀令君和郭祭酒均已等候,言特有要事欲与司空相商。”
“吾已知晓。”他点头小声道,“声音轻些,莫扰了夫人安眠。”
溯玉哪敢多言,只敢唯唯诺诺地点头。见主人欲起床更衣,她赶紧站起身想来侍奉,却被他伸手回绝,示意她速速离开卧房。
等他迅速而轻手轻脚地穿戴完毕,便赶紧往书房中走去。荀彧郭嘉二人见司空已至,纷纷行了个礼,却立刻被他制止。
“此地只我们三人,何必见外。”
他的额间因为没来得及擦拭,还留下昨日那桑葚的紫红色印记,那个阿笙信誓旦旦说要留下的属于她一个人的记号。此刻看起来非但丝毫没有消退,在透进书房的明媚晨光的映照下,愈发明显,荀彧和郭嘉皆是看得一清二楚。
荀彧向来稳重,倒是郭嘉忍不住好奇,连正事都没顾得上先说,便问道:“司空额头为何会有紫色的痕迹?”
曹操闻言,手中翻阅卷纸的动作不由得缓了缓,轻轻抚了抚额际,“这个吗。”
随即,他似乎是漫不经意地回答道:“昨日我家卞夫人非要对本王行不礼之事,她又吃了些桑葚果,留了个印记忘擦拭罢了。”
他一直是不避讳在臣下面前开无伤大雅的玩笑,故而郭嘉听了觉得司空颇有情趣,脸上虽只是附和着笑,却早已在心底绽开了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
曹操言罢,却装作不经意的样子,瞥了瞥荀彧的神色。
“令君以为,”他故意将简牍移至荀彧面前,借此窥探他听完方才一番话的反应,“这袁术的事情该如何解决呢?”
荀彧的睫毛轻轻颤了颤,好像对曹操刚才的话并未起什么波澜。他神情自若,接过对方手中的简牍开始翻阅起来,良久,轻声说:“我等正是因为此事特来寻司空相商。”
“那令君与奉孝意下如何?”
郭嘉敛容,恢复了一本正经的模样,道:“既然袁术暴虐,无端剥掠属地百姓,连江东孙策也愿与主公联手讨伐,那主公还是速战速决,如此也能得民心。”
荀彧放下简牍,温润的脸上浮现出赞许:“彧亦是如此想法,司空宜书信与刘备孙策相约,三路进军,定能一举拿下早已失了民心的袁术兵马。”
“然孤唯恐袁绍终究顾念与袁术兄弟之情,横加阻挠。”
“主公勿忧,袁绍好利之徒,只需以大将军之位许之,其必坐视而不理。”郭嘉轻轻地甩开折扇,轻轻摇晃着以驱散暑热的闷意,眼眸里透出年轻自信的神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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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笙正在摇椅上趁着屋檐下的阴影乘凉,前面的青梅树生长得蓬蓬勃勃,几天过去又长了一大片果子。
“泓雪,把我摘几颗青梅下来。”她看见泓雪坐在门槛上百无聊赖地剔指甲,便叫唤她。
泓雪白了她一眼:“你都连吃几盆了,小心拉肚子。再说我也没那闲工夫,刚你才叫我做好了一碗青梅汁给司空送过去,现在我可累了。”说着继续在那开始对着铜镜剔眉毛,一边还自顾自地自我陶醉。
既然她一副不情愿给自己干活的模样,阿笙也只能亲自上阵。
心里嘀咕着“让你摘个梅子都不肯”,她费劲地抚着大肚子从摇椅上站起来,努力地踮起脚去够那略高的树枝,眼见着就能把一串青梅都摘下来,却听见外面几声慌慌张张的叫喊:
“快,快寻郎中,闹人命了闹出人命了!”
一群丫鬟婆子急匆匆地边跑边喊,倒惹得阿笙心里一紧,泓雪这个急性子立刻扯住一个小侍女的衣袖,问她:“怎么回事?闹了什么人命?”
小侍女气喘吁吁的,缓了几口气,才不至于语无伦次,手指紧张而恐慌地摩挲着自己的衣袂:“大小姐的乳娘王妈,喝了一杯不知谁弄的梅子汁,突然就口吐白沫没了气,还不知能救活不救活呢。”
“不会是你那青梅汁吧?!”阿笙听见小侍女一番惊慌失措的解释,脑子还未多想,便心直口快地朝泓雪一吐而出。
泓雪当即不屑地又朝她翻了个白眼:“我给你丈夫的青梅汁里下毒?是我嫌脑袋不够用还是怎么的?”
大小姐是曹操长女曹节,今年才刚刚周岁,但谁这么狠辣,连一个女儿家的乳母都要暗害?
阿笙敢以自己的头颅发誓泓雪不会做出那样的事情,这人虽然总是蔑视与不情愿的模样,其本心终还是纯净善良的。
“走,我们去看看。”
她走路有些费力,泓雪见状便迎过来扶着她,虽然口中仍是在抱怨:“你怀着孩子,去那死人的地方干什么。”
但说归说,她终究也想去一探究竟,还是在耐心地搀着阿笙的手臂,怕她不小心摔了,一起慢慢地在走着。
曹节的屋子已是闹哄哄围着一群人,那些尹夫人杜夫人等几个更是一脸痛心疾首的模样,在那摇手掩目,不忍心去看死者痛苦的惨状。
小曹节还被簇拥着在屋外戏耍,对里面的情况丝毫不知。她刚出生便失了母亲,向来都是乳母在带她。如今乳娘正无力地躺在屋子中央,双眼上翻只剩眼白,嘴直愣愣地张开着,已是没了气息。
众人怕曹节看见死人不好,忙把她抱了出去到偏屋,七手八脚地哄她赶紧睡下休息,骗她说:“你乳娘只是晕了过去,小姐快先睡吧。”
曹节幼小的心灵根本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本就玩得疲倦了,在众人本哄半骗之下便进入了梦乡,根本不知与她朝夕相处的乳母已经永远离开了她。
阿笙叹息着望向熟睡的小曹节,突然,外面走进来一行人,为首的华服贵妇簪一头海棠玉璇流苏花钿,那份优雅与高贵的压迫感令原本喧闹的众人迅速便鸦雀无声。
“问丁夫人安。”他们连忙向丁熙行礼。
后者也不答话,皱眉瞥了平躺在地的尸体一眼,凤眸微眯:“她为何会如此?”
“禀丁夫人,王妈中午因体热疲乏,去膳房喝了碗解暑的青梅汤,回来便不知为何暴亡。本来正和奴婢说着话,就突然口吐白沫晕倒在地了。”一名小丫鬟也欲在丁熙面前出出风头显露自己的伶俐,恭恭敬敬地回答道。
丁熙扫了她一眼,吩咐她:“把那碗青梅汤拿来。”
小丫头听主子命令她,忙不迭地跑去把一只还剩半碗汤的瓷碗拿过来,捧在手掌上给丁熙验视。
阿笙定睛一瞧,只见那碗上素朴地画着桃花的纹样,绯红色一片一片地蔓延开来,但却异样地熟悉,似乎在哪儿见过一模一样的款式。这种碗官窑里生产得很少,再加上极珍贵,府里头有这碗的人也必定没有几个。
正这样观察着,身旁扶着自己的那双手突然毫无预兆地颤抖起来,连带着她也浑然一凛。
阿笙慌忙偏过头去看一旁的泓雪,“怎么了?”
泓雪的眼里释放出一刹那的失措与恐惧,摇晃着阿笙的手臂,语无伦次:“这,这是我们的碗。”
丁熙仔细地检验瓷碗,挑眉向众人环视:“既然已有证物,那自有它的主人,只需辨明这碗属于何人,那谁害死王妈便也多了个证见。”
阿笙小声地附在泓雪耳边,悄悄道:“你先别慌。只要不是你做的,就算她们找出这瓷碗是我们的,我们也行得正站得直,有理不怕栽赃。”
“我才没慌。”泓雪也顿时理直气壮,立刻恢复了原先直率而轻蔑的表情,“我没做过的事情,干吗要怕。”
“就是嘛。”阿笙拍拍泓雪的肩,却在这时看见几个膳房里的厨子都被家丁带了过来,脸上都是一副冤枉的表情。
他们一见到丁熙,都齐刷刷跪地,哀声叹气指天发誓:“上天明鉴,我等实与王妈之死无任何干系,还望夫人明察!”
丁熙见状不耐烦地摆手:“谁说你们害她了?我唤你们来,是想知道王妈中午喝的这只碗,你们有无什么印象?”
厨子纷纷面面相觑,跪在地上压根不敢起身,默然地相对无语,却不知什么原因一致不敢发话。
一时间气氛极为尴尬,安静地近乎能听见麻雀扇动翅膀的声响。
“怎么了?”丁熙见如此安静,禁不住斥问。
见那些五大三粗的厨子居然还是不发一言,她怒目道:“你们好大的胆子!本夫人讯问你们,还敢怠慢?”
其中一个厨子终是吓得不敢抬头,畏缩地顶着她几乎要噬人的目光,唯唯诺诺地道:“禀夫人,我等前日还看见,梅儿姑娘用一只与这一模一样的碗来盛了膳房刚出锅的荷叶蒸鳊鱼。”
此语一出,在场众人皆是大惊失色,齐刷刷地看向丁熙。尹夫人杜夫人几个更是意味深长地看向原本还满脸怒容的她。
梅儿,是丁熙的贴身侍女。